池翠點了點頭:“如果拖到他長大以後,恐怕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會不會有危險?”
“我不知道,誰都不敢打保票。”
“告訴我,小彌的腦子裡到底生了什麼東西?”
她停頓了片刻,緩緩地吐出了一個字:“蛆。”
“你說什麼?”甦醒沒聽明白。
“蛆,蒼蠅的蛆。”池翠忽然有些激動了,她的眼眶立刻就溼潤了,彷彿在說某件恥辱的事情,“小彌是幽靈的兒子,是蒼蠅的兒子。”
甦醒忽然感到有些噁心,眼前浮現起了夏天見到過的一羣蠅蛆在腐爛的動物屍體爬行的情景。他實在不敢把這個與小彌聯繫在一起。他搖了搖頭說:“我不相信。”
“你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嗎?”
“那就是蠅蛆留下的痕跡,從孃胎裡就有了。”
甦醒難以置信,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池翠。終於,他說出了一個他早就想問的問題:“池翠,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在想,但始終都不敢問你。”
她淡淡地說:“問吧。”
“小彌的父親是誰?”
池翠愣了愣,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說:“他早就死了。”
“對不起。”
甦醒的語氣又柔和了下來。忽然,他大着膽子靠近了池翠,緩緩地伸出一隻手,小心地撫摸着她的頭髮,她黑色的髮絲從指間掠過,那感覺讓人心醉。
在白色的燈光下,她下巴的線條顯得格外誘人,還有她脖子彎曲的部分。這一切都讓甦醒感到難以控制。
她並沒有抵抗,恰恰相反,現在她溫順得像個綿羊,任由甦醒的手指在自己的頭髮上滑動。她的眼神也越來越柔和,淚水終於衝破了理智的大堤,在臉頰上緩緩地流淌起來。
“你哭了。”
甦醒在她的耳邊柔聲說,然後他伸出另一隻手,用指尖輕輕地抹去她臉上的眼淚。手指上立刻感到了一股溫熱,這是池翠的淚水,一個美麗女子傷心的眼淚,他忽然感到這又是何等的悽豔。於是,他的手移到了池翠的肩膀上,輕輕地摟住了她。
她略微扭動了一下身體,於是他摟得更緊了。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幾乎是顫抖着說:“池翠……池翠……”
池翠不知道從哪來的力量,重重地推開了他。甦醒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對不起。”池翠大口地呼吸着,蹲下來看着地上的甦醒,“你沒事吧?”
甦醒無地自容地低下了頭,他緩緩地從地上站起來,不敢正視池翠的目光。
就在這瞬間,他的眼前忽然掠過了另一個女人的影子——羅蘭。
她在哪兒?是活着,還是死了?
甦醒忽然覺得自己很骯髒,兩個女人的影子不斷地重合着,不知是誰替代了誰。
“對不起,我真無恥。”
他低着頭對池翠說,然後,快步地離開了這裡。
“紫紫——”
在空曠的地底舞臺上,只有楊若子一個人站立着,輕輕地呼喚着妹妹的名字。“小太陽”的強烈燈光依然讓她睜不開眼睛,她就閉着眼睛站在中央,想象着五十多年前發生的那一幕。
可是,她始終都想象不出來。
她伸出手捂着自己的喉嚨,清了清嗓子,然後大聲地喊了出來:“紫紫——”
幾秒鐘後,遠方傳來了回聲。
楊若子靜靜地側耳傾聽,自己的聲音在無窮無盡的地道中傳播着,或許會達到地球的另一面。
突然,她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音,那聲音分明是兩個┳幀—
她立刻睜開了眼睛,緊張地向四周尋找着,她喘着氣,心跳驟然加快,心裡在不斷地問自己,剛纔聽到的那聲“姐姐”是真實的嗎?
是的,她聽到了,那是一個細微的童聲,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可是,周圍並沒有人,整個地下空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人。
楊若子走到了地道口,拿出手電往裡照了照。她聽說幾個小時以前,葉蕭在這條地道里面,發現了一具幾天前死亡的男屍,死者叫張名,就是那位失蹤男孩張小盼的父親。現在,鑑定組已經完成了現場勘察,帶着屍體離開了地下。而等到楊若子趕到這裡的時候,他們都已經走光了。
忽然,她的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具腐爛的屍骨,它躺在黑暗的陰溝裡,離地面有十幾米的距離,它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他們說它就是她的妹妹紫紫。
現在,楊若子確信,她的妹妹還活着,就活在地道里。妹妹永遠都是七歲的樣子,永遠都穿着白色的裙子,永遠都是純潔美麗的樣子。
哪怕——她是個鬼孩子。
楊若子又對地道里面輕輕地叫了一聲。
現在,她做出一個危險的決定——到地道里面去看一看。
在進地道之前,她先給葉蕭打了個電話,但電話鈴響了半天卻沒有人接。她又打了葉蕭的手機,卻始終都打不通。楊若子只能給他發了一個短信:“葉蕭,我現在去地下尋找紫紫。”
她默默地祈禱,但願葉蕭能早點看到。
然後,楊若子帶着手電走進了地道,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地下發出了奇怪的迴音。
這時一陣潮溼的霧氣,從地底緩緩地升了起來。
藉助着手電的光線,她向前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遠,直到手電筒的光線裡出現了一個三岔口。左、中、右,眼前有三條道路供她選擇,每一條路都像一張誘惑的嘴。
除了手電所及的範圍,周圍一片黑暗,楊若子的額頭沁出了幾絲汗珠。她緩緩來到路口,茫然地看着三條地道。
她輕聲地問自己:“我該向哪走?”
他已經不在了,在地底的小屋裡,只剩下羅蘭獨自一人。
這裡自然不會有電燈,桌上的蠟燭很快就要燃光了。於是,她從牀上下來,在那排木架上找到了一根新的蠟燭和一包火柴,然後,把它們放到桌子上點了起來。
幽靈的燭光永遠照耀着這裡。
她靜靜地看着燭火,白色的火苗快活地跳動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會被燭光所捕捉到,以火苗的舞動來回應。當燭光搖曳的時候,整個小屋裡都會呈現出一股幽靈般的氣氛,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在不停地晃動着。有時候,她覺得看着自己影子都會被嚇死。
羅蘭小心地伸出手,撫摸着這間地下小屋的牆壁,感覺就和精神病院裡的牆壁一樣。忽然,她聽到頭頂傳來流水的聲音,難道是地下的暗河?不,是下水管道的聲音。
她終於相信了,這裡確實是地下。而自己還活着,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尋找女兒。
呼吸又驟然急促了起來,她在這間斗室裡來回地踱着步,燭光隨着她的腳步而不停搖擺。她要尋找女兒,而不應該呆在這地底小屋裡。羅蘭已經打定了主意,於是,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扇鐵門前,用耳朵貼着門仔細地聽着。
聽不到外面任何聲音,看起來那個地下幽靈已經走遠了。
羅蘭點了點頭,她從木架上又找到了一個鐵製的燭臺。她重新點燃了一支新蠟燭,插到了燭臺上,然後她端着燭臺,輕輕地打開了鐵門。
雖然她動作很輕,但鐵門還是發出了那嘶啞的叫聲。她悄悄地走出鐵門,手裡端着重重的燭臺,燭火在她眼前跳躍着,她忽然覺得自己端着燭臺的樣子,就像是十九世紀在歐洲古堡裡夜行的女人。
在燭火的照映下,眼前出現了一條圓形管道,直徑大約在兩米左右的樣子,一直通往前方無邊無際的黑暗。羅蘭小心地往前走着,她一直覺得紫紫就躲在地下的某個地方。
“地下很冷,也很寂寞,紫紫需要媽媽。”
羅蘭一邊走着,一邊自言自語,手中的燭火隨着她的語氣而跳動。
在這個巨大的迷宮中,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許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或許整整一夜。
——直到她看見了那個影子。
那是一個小孩子的背影,在地下管道里一掠而過。羅蘭手中的燭光正好照到了那個影子,她的心跳迅速地加快了,她幾乎是小跑着向前衝去。
她高聲地呼喚了起來,她的聲音在漫長的地下管道中反覆迴盪着,充滿着母性的情感與力量。
那個影子繼續向前走着,羅蘭端着燭臺在後面緊追不捨,幸好她很注意手中的平衡,否則燭火早就熄滅了。
她漸漸地看清了,那確實是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那身白衣在黑暗的背景下格外顯眼,被燭光照耀着發出奇異的反光,宛如一場地底的夢幻。
但願這一切都只是夢。
羅蘭輕輕地對自己說,她離小女孩越來越近了,直到她摸到了那小女孩的肩膀。
終於,小女孩緩緩地回過頭來。
燭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紫紫——”
羅蘭輕輕地呼喚了一聲,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突然,笛聲響起來了。
一陣顫抖襲擊了她全身,立刻就讓她想起了一年前那可怕的魔笛。就是這聲音,致命的笛聲,誰都逃不過。
紫紫冷冷地看着她。
瞬間,羅蘭的眼前出現了另一種景象。
燭臺立刻掉到了地上,發出輕脆的金屬響聲,那幽幽的燭光也隨即消逝了。
黑暗重新籠罩了她。
子夜十二點。
小彌睜開了眼睛,他是被媽媽的夢話驚醒的。他轉過頭看着身邊的媽媽,她緊閉着眼睛,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她的嘴脣在不停地嚅動着。小彌聽不清媽媽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她正在噩夢之中,媽媽的手緊緊地抓着他,手心裡全都是汗珠。
他不敢把媽媽驚醒,只是費力地從媽媽的手中掙脫了出來。然後,小彌從牀上爬了下來,站在黑暗的房間裡看着媽媽的臉。六歲的男孩伸出手指,在媽媽的額頭上輕輕地點了一下。不一會兒,媽媽似乎平靜了許多,她的嘴脣也不再發出聲音,噩夢漸漸地消逝了,她沉入了一個美好的夢中。
黑暗中小彌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
現在,小彌要走了,他要回到地下。
小彌悄悄地離開了媽媽,他在臨出門前,卻下意識地抓起了那支小笛子。然後,他帶着笛子走出了家門。他輕聲地走下樓梯,從底樓的地下室裡進去,他已經對這裡很熟悉了,即便眼前一片漆黑依然能夠摸出一條路來。
當他穿過地下室,進入那扇生鏽的鐵門以後,眼前立刻出現一道強烈的光芒。2000瓦“小太陽”的光線讓他一時睜不開眼睛。小彌舉起笛子擋在面前,使勁地揉着眼睛,片刻之後才適應了這地下的太陽。他發現地下的那些屍骨都不見了,變成一片巨大的平地,只是午夜的潮氣依然從地底泛了起來。
他看到了那條黑暗中的地道,這六歲的男孩已經無所畏懼了,他快步走了進去。黑暗的地下管道里什麼都看不見,但他依然可以辨別方向,徑直向前而去。
小彌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轉過多少個彎道,黑暗中的迷宮對他來說,不過是片巨大的黑森林而已。他只感到偶爾有幾隻水老鼠,從他腳下飛快地竄過,併發出“吱吱”的尖細叫聲。
忽然,地道的盡頭出現了一道微光。
男孩立刻停下了腳步,屏住呼吸,靜靜地看着前方。
那道微光漸漸穿破黑暗的霧氣,離小彌越來越近了。同時,他也聽到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在沒有窮盡的地道里發出迴響。
小彌看到了一道幽幽的燭光,一個黑色的人影,託着燭光來到了他的面前。
燭火不停地跳動着,映亮了那張幽靈的臉。
小彌的重瞳驟然放大。
瞬間,小彌感到自己那顆無所畏懼的心臟,似乎已經跳到了嗓子外邊。他終於對自己離開媽媽,闖入地下的大膽而感到後悔了,他忽然想大聲地喊媽媽,但張大了嘴卻一個字都喊不出。
在黑暗背景的燭光下,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張臉——整張臉都完全腐爛了,面目全非難以辨認五官。
小彌立刻想起了在半年前,媽媽帶着他去一座寺院,廟裡雕刻着五層地獄的景象,其中一尊受難的惡鬼雕像,便酷似眼前的這張臉。
幽靈呆呆地看着男孩,然後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那隻手離小彌的眼睛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