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分鐘以後,葉蕭離開了這裡。
他走下陰暗的樓道,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這女人瘋了。
剛走到底樓的門口,葉蕭忽然產生了某種奇怪的預感。果然,一個黑色的人影突然從他面前閃過。
那個人影顫抖着沒有動,葉蕭立刻伸出手抓住了對方。手上的感覺是一個成年男子,葉蕭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對方抓到有燈光照射的地方。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了一張驚恐萬分的臉。
怎麼是他?葉蕭鬆開了手。張名幾乎已經嚇癱,他靠在牆上,嘴裡喃喃自語不知道說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纔看清了葉蕭的臉。
“是葉蕭嗎?”張名驚魂未定地說。
“是我,你先鎮定一下。”
張名緩緩地吐出了一口長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說:“我還以爲碰到鬼了。”
“你怎麼會來這裡?”
“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鬼孩子的傳說嗎?”
葉蕭點了點頭說:“你說鬼孩子就住在這附近的一棟舊房子裡,沒有人敢靠近那裡,否則必死無疑。”
“那棟舊房子,就在這裡。”
“這裡?你沒開玩笑?”
“十年前,那棟舊房子被拆掉了,在原址上造起了新房子,就是現在的這棟樓。”
“你覺得鬼孩子還在這裡?”其實,葉蕭心裡從來不相信這種傳說,但他還是要順着張名的口氣說。
“沒錯。”張名擡起頭仰望着樓梯,又看了看葉蕭,忽然壓低了聲音說,“他(她)就在你身後。”
葉蕭的心裡立刻一震,連忙回過頭去。身後是一片陰影,他什麼都看不到。
池翠又要帶兒子去看病了,本來應該是下個月再去的。但是她覺得可能等不及了,就事先給莫醫生打了電話,把預約提前了。
早上八點半,他們準時出門了。當走到小區的出口時,池翠發現路邊的電線杆上,貼着好幾張尋人啓事,尋找失蹤的兒童。不知道什麼原因,她看到這些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目光落到了失蹤兒童的照片上,那些孩子被貼在電線杆上微笑着。
小彌拉着媽媽的衣角說:“你在看什麼?”
“有幾個孩子失蹤了。”
“什麼叫失蹤?”
“就是突然不見了,誰都不知道他(她)是活着,還是死了。”池翠忽然有些恍惚,嘴裡喃喃地回答。
“媽媽,我會失蹤嗎?”
池翠聽到兒子的這句話立刻緊張了起來,她牢牢地捂住了兒子的嘴巴,警告他說:“小彌,媽媽不准你說這樣的話,不準說‘失蹤’兩個字。絕對不準,明白嗎?”
小彌的眼睛眨了眨。
她鬆開了手,低下頭說:“小彌,媽媽不能失去你。”
半小時後,他們來到了醫院裡。
池翠拉着兒子的手,悄悄地推開了眼科門診室的門。門診室裡死一般寂靜,她看到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把頭伏在桌子上,身體微微地起伏着。
“莫醫生——”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啊!”他高聲地叫了起來,猛地仰起頭,面部表情恐懼無比,好像見到了極其可怕的東西,他茫然地看着眼前這對母子,過了許久纔想起來,“池翠?對不起,我剛纔太累了,快請坐吧。”
“沒關係。”池翠拉着兒子坐在他面前,她柔聲問道,“莫醫生,你沒事吧?”
莫雲久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面色非常可怕,他晃着頭說:“不,我沒事。”
“沒事就好。”
然而,莫雲久的表情又變了,他咬着自己的嘴脣,許久都沒有說話。池翠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莫雲久避開了她的目光,卻和小彌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面對這六歲男孩的重瞳,他立刻產生了一種噁心的感覺,馬上閉起了眼睛。
“醫生,你家裡出事了。”小彌盯着莫雲久說。
池翠連忙斥責起兒子:“別亂說,小彌。”
莫雲久又睜開了眼睛,他知道自己逃不過小彌的眼睛的,他也不想再強忍掩飾了。他晃着頭,近乎絕望地說:“是的,我家裡出事了。”
“這怎麼會?”
“我八歲的兒子,他失蹤了。”莫雲久捧着自己的腦袋,痛苦地說,“就在前天晚上。他睡覺的時候還好好的,第二天起來就這麼不見了。”
“真可怕。”
“我聽說,最近這附近有許多人家都丟了孩子,你們也要小心。”
池翠忽然想起了出門時看到的那些尋人啓事,耳邊彷彿又響了那神秘的笛聲。
莫雲久忽然苦笑了起來:“我妻子要和我離婚了。如果兒子不回來,我這輩子就完了。”
“對不起,也許我今天來得不是時候。”
池翠站起來準備離開了,但莫雲久忽然想起來什麼,攔住她說:“請別走。小彌是一個很特殊的病例,我願意爲他盡一把力。好了,現在可以開始檢查了。”
這回他沒有像上次那樣,直接用手電照小彌的眼睛,而是先讓小彌坐到儀器前。這一次他用了較長的時間,橙色的光線不斷照射着小彌的重瞳。莫雲久坐在儀器後面,神色越來越冷峻。
小彌忽然感到有些不舒服了,他叫了起來:“媽媽,我眼睛疼。”
莫雲久立刻關掉了儀器,橙色的光線消失了,小彌從儀器前站了起來,重新回到了媽媽身邊。池翠看着兒子的眼睛,眼圈略微有些紅,看起來並無大礙。
池翠摟着兒子,忽然問醫生:“莫醫生,上次你說小彌得的那種病,是真的嗎?”
“我不敢肯定,這些天我查了一些關於眼蠅蛆病的資料。國內這些年雖然也有這種病的記錄,但是那些病例都和小彌不太一樣。小彌的問題是他的重瞳太特殊了,眼睛裡找不到小‘瞳人’,也就是眼蠅蛆。不過,昨天我在網上查到了一個美國的病例。那是美國科羅拉多州的一家大學醫院,大約在九年前收治了一例特殊的眼蠅蛆病人,那一病例的情況和小彌非常相似,眼睛裡找不到眼蠅蛆,後來經過腦部CT掃描,終於發現眼蠅蛆已經侵入了病人的大腦半球的頂葉,完全寄生於其中。”
池翠的胃裡一陣難受,她似乎感到有一羣蠅蛆在她的腦子裡爬着,她強打精神問道:“那個病人後來怎麼樣了?”
“不知道。不過當時的主治醫生認爲,那個病人活不了幾年,整個大腦就會被蠅蛆所吞噬,就好像腦瘤一樣。”
“不——那小彌?”
“我想小彌的運氣不會那麼差。”莫雲久站起來徘徊了幾步說,“不過,我還是建議你帶小彌去神經內科去檢查一下。”
“檢查他的腦子?”
莫雲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前額說:“是的,我懷疑他的問題在這兒。”
說完以後,他又靠近了小彌,看着這六歲男孩的額頭,還用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忽然,小彌仰起了頭,那對重瞳直對莫雲久的雙眼。
那是一雙神秘的黑洞。
吸收宇宙間一切的時間和空間。
莫雲久看到在這男孩的瞳孔裡,映出了一張女孩的面孔。他漸漸看清了對面的眼球,裡面映着一張右半邊被黑髮覆蓋着的臉,一邊的眼睛美麗動人,而另一邊則完全看不到。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看到那張臉的黑髮被撩了起來,露出了一隻全部都是眼白的眼睛。
“不——”莫雲久立刻嚇得面如土色。
小彌繼續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說:“你是一個壞東西。”
“別亂說。”池翠教訓兒子。
但小彌就像沒聽見一樣,接着對莫雲久說:“你欺負了她,你對她做了壞事。”
莫雲久第一次被這個六歲的小男孩嚇倒了,他是真的恐懼到了極點,全身癱軟在椅子上。他閉起眼睛,痛苦地說:“我承認,是我乾的壞事,是我欺負了她。”
“你在說什麼?”池翠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你兒子說得沒錯,我是一個混蛋,一個真正的惡棍,罪孽深重。”莫雲久說着說着,淚水已經在臉上縱橫起來了。
小彌那雙重瞳,正冷冷地看着這一幕。
莫雲久閉着眼睛,嘴裡喃喃地懺悔起來:“三年前,有一個年輕的女病人到我這裡來治療眼疾。她非常美麗,也非常純潔。可惜的是,她的一隻眼睛被春節的焰火嚴重灼傷了。她的傷勢很嚴重,我每天都去爲她檢查治療。她原本有一雙迷人的眼睛,但受傷以後她只能用長長的黑髮,遮掩住半邊臉龐。但我依然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我無法抗拒她的魅力。終於在一天午後,趁着她昏睡過去的機會,我佔有了她。我真的很卑鄙,事後我狠狠地懲罰了自己。然而,這秘密還是被她發現了,她承受不了這羞恥,最後便跳樓自殺了。是我殺死了她,是我——”
把這些全都說出來以後,他的心裡反而豁然開朗了許多。他如釋重負般地吐出一口長氣,然後睜開了眼睛。他發現眼科門診室裡空無一人,池翠和她的兒子早就離開這裡了。
莫雲久搖搖頭,然後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走到一面鏡子前,看着鏡子裡自己的眼睛。
小彌一個人呆在家裡。
上午媽媽帶他去醫院檢查了眼睛,那個可憐的醫生讓小彌覺得好笑。午後,媽媽上班去了,她臨行前特意關照兒子呆在家裡別出去。
小彌躺在客廳的沙發看着電視,剛看一會兒他就關掉了電視機。他抓起甦醒給他的小笛子,趴到了窗前,看着外面灰色的樓房和世界,他非常渴望跑出去,離開這個鳥籠般的家。六歲的男孩,是不應該如此多愁善感的,他又從窗口下來,帶着笛子走到了媽媽的房間裡。
他躺在媽媽的牀上,聞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幽香。他喜歡媽媽摟着他的感覺,這樣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媽媽體內,渾身被羊水包裹着,沉浸在一片混沌之中。他並不懂這些,只是眼前總是出現這樣一幅場面,就連皮膚上也有溼潤的感覺。小彌翻了一個身,拉開了媽媽的牀頭櫃。櫃子裡面有一本舊書,他把書拿到了牀上。六歲的孩子識不了幾個字,自然也看不懂書名——《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他當然不知道,這本書是他的幽靈父親贈給他母親的,那時候他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
小彌隨手翻了幾頁書,於是從書頁裡掉出了一塊東西。原來那是一方手帕,白色的絲綢依然質感良好,在手帕的角上繡着一支笛子。小彌輕輕地撫摸着這塊手帕,指尖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突然,他聽到了門鈴聲。
媽媽回來了?
他立刻放下了手帕和書,依舊抓着那支小笛子,向門口跑了過去。然而,當小彌把房門打開,卻發現門外空無一人。
陰暗的光線籠罩着三樓的走廊,他把頭探出去張望了一下,看不到一個人影。然而,剛纔他聽到的門鈴聲,是確鑿無疑的。
誰按的門鈴?
是哪個人的惡作劇,還是——
小彌聽到了一陣腳步聲,那聲音非常輕巧,從上面的樓梯中傳來,似乎是一片羽毛,悠悠地飄到了他的耳中。
他立刻跑上了樓梯,向上頭追去,而他的手中仍然抓着那支小笛子。他聽到陰暗的樓梯裡發出奇怪的迴音,一些灰濛濛的東西總是覆蓋在樓道里。六歲的男孩大口地喘息着,他知道某個聲音正在呼喚着他。
不知道跑了多少級樓梯了,小彌只聽到上面那幽靈般的腳步聲,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終於,他抵達了最高層六樓。
這裡依然見不到任何人影,小彌感到自己的眼睛裡,多了一些閃光的碎片。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一道小樓梯,左手抓着小笛子,右手輕輕地推開了天台的門。
樓頂天台上耀眼的光,讓他一下子睜不開眼睛。片刻之後,他纔看清了這塊空曠的地方。風吹了起來,男孩的頭髮高高地豎起,遠處幾十棟高層建築讓他有些目暈。
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小彌看到她了。
她就坐在天台一角的水塔邊上,靜靜地望着遠方。看不清她的臉,只有那身白色的長裙被風掠起。
小彌緩緩地向她走去,最後坐到了小女孩的身邊。
他們並排坐在一起遙望天空。身後高高的水塔,正看着這兩個小孩的背影。
天台上靜得出奇,除了風聲。
忽然,小女孩把頭轉向小彌,輕聲地說:“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