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奴才要殺了這老王八蛋!”李準邊用絲巾擦着眼淚,邊驚怒的哭道。
陳燁安慰的拍拍李準的肩頭:“一個老卒,犯不上動怒。”
李準暴怒的瞪向蔣五,聲音氣的又尖又飄:“還有你,蔣五你竟敢當着王爺的面下作的賄賂一個老不死的臭烘烘牢卒,鎮撫司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蔣五慌忙作揖陪笑道:“李公公這可冤枉我了,您老有所不知,就算是陸老大甚至黃公公、馮公公要進那道牢門,都要給過門費的。”
“這是爲何?”陳燁奇怪的問道。
“回王爺,鎮撫司詔獄關的都是朝廷官員,自古不是說,官員都是天上文曲星下界,輔佐天子治理天下,因此詔獄是代天刑罰,進了詔獄這最後一道牢門就等於是削去了仙籍。而像我等這些關押提審他們的錦衣衛若不掏些大錢,向天謝罪,難保會激怒上天。這是從成祖爺時留下的規矩。久而久之,無論是誰進詔獄,都要給看守最後一道門的牢卒些進門消災錢。”
陳燁莞爾:“這個典故倒是很有點意思。”
李準蒼白着臉,打了個哆嗦:“那老不死的竟然是個天差?!”激靈又打了個哆嗦,心虛的回頭瞧去。
陳燁笑着搖搖頭,跟着蔣五走進了獄門已經打開,周遭牆壁全是巨石壘砌,糯米漿灌注縫隙的詔獄內。
李準擡頭瞧了一眼頭頂巴掌大的一塊天,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頭頂的日頭散發着慘白的光芒,全然沒了熱度,一股陰悽悽的寒意裹挾了過來,後脊樑骨如冰一般寒冷,“主子,等等奴才!”李準顫抖叫着,飛快的飛奔進詔獄。
守在詔獄門口的兩名頭戴圓帽身穿銅釦圓領短衫,長褲皁靴,手握腰刀的番役,躬身施禮時,嘴角都露出幸災樂禍的嘲諷笑容。
進入詔獄,光線一下子就暗了下來,溫度也急速降了下來,外面的燥熱瞬間一掃而空,全身上下都是一陣涼爽。詔獄兩側都是鐵鑄框架的牢房,且每隔三五米就左右都插着一支裹着桐油的火把。
陳燁邊走邊左右瞧着用四五根粗如手臂的木頭上下緊固着鐵鑄框架的牢門內,詔獄內雖然也隱隱有一股子腐臭黴味,但味道並不濃,看起來通風性還算可以。
兩側牢房中間,足能並排走過四五個人的過道,三五米就有一個牢卒,來回巡邏着,瞧到蔣五,都紛紛跪倒:“小的見過五爺。”
蔣五陪笑道:“王爺,這就是詔獄。”
陳燁瞧着左右鴉雀無聲的牢房,目光向裡望去,除了搖晃震顫的火光,同樣一片靜悄悄,納悶道:“這裡怎麼都這麼安靜,難不成詔獄裡沒關着囚犯?”
一名跪在兩米遠過道的牢卒,諂媚的伏地說道:“回王爺,今兒還沒過堂,他們都留着力氣躺着裝死,好養足精神,熬過今兒的過堂,因此顯得靜了些,王爺要想聽動靜,小的只要說三個字,保管他們立馬像炸了廟,一個比一個嗓門大。”
“三個字?哪三個字?”陳燁好奇的問道。
蔣五喝道:“還不麻溜的,讓王爺瞧瞧。”
“是。”那名牢卒站起身來,扯着嗓子喊道:“開飯了!”話音剛落,幾乎所有的牢門裡都傳來驚叫聲:“開飯?!我他孃的沒聽錯吧?”
“我也聽到了?這日頭從西邊出來了,我關了足有四年了,就從沒吃過早飯。”
“我要吃飯!”
“我要吃飯!”
陳燁嚇了一跳,吃驚的瞧着左側牢房內探出的兩條黑乎乎皮包骨頭狀若鷹爪的手,定睛瞧去,牢門後站着一個破衣爛衫,身上的破衣到處都是已變成漆黑色的血跡,披頭散髮,亂草一般的絡腮鬍須已過了腰腹,整張臉除了那雙因飢餓閃爍着亮的驚人光芒的雙眼,根本瞧不出他的長相。
陳燁又扭頭向右側的牢門瞧去,更吃了一驚,右側牢門內的犯人趴在地上,雙手從粗如手臂的木樁牢門顫抖着探出,嘴裡含糊不清的嘟囔道:“飯、飯……”
陳燁吃驚的目光瞧着牢內犯人半邊披頭散髮半邊被剃光的頭,發青的頭皮上都是紫黑髮乾的血漬。
突然,陳燁身子一震,快步走了過去,雙目緊緊的盯着滿是紫黑血漬的發青頭皮上長約一寸用縫衣服的棉線縫合的傷口。
陳燁如獲至寶目露狂喜的瞧着那活像納鞋底一般歪歪扭扭的縫合,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問道:“他頭上是誰幹的?”
蔣五臉色一變,心裡暗自嘟囔道,何泉,何泉,老子警告你多少回了,讓你將自己的瘋癲勁收斂點,你他孃的當面答應得倒挺乾脆,轉頭就忘,你說你這他孃的是幹什麼,在腦袋上納鞋底子啊?!這回好死不死的讓王爺瞧見,你死不要緊,可害慘了兄弟們了!
陳燁扭頭望去,蔣五眼神閃爍瞪向那名牢卒:“王爺問話,你耳朵聾了,快說是不是你小子乾的?”
牢卒苦着臉哀求的望向蔣五,蔣五目露猙獰,咬牙道:“你小子要是敢狡辯,我撕了你這混賬!”
“回王爺,是小的乾的,他昨天熬刑不過,說要招,可綁着實在太疼了,求小的們先給他鬆綁,他再招。小的想諒他也不敢玩什麼花樣,就替他鬆了綁,可不成想,剛鬆綁,這混蛋就用頭撞在牆上。人雖沒死,可將腦袋撞破了,血流不止。小的也是一時慌亂,就想到這麼個蠢法子,用針線將他腦袋縫了起來。小的只是不想讓他死,才、才,求王爺饒命!”牢卒伏地一個勁的叩頭。
陳燁玩味的看了一眼神情緊張的蔣五,轉頭瞧着依舊無力的伸手要吃的,不知昔日是幾品官的囚犯,搖頭苦笑了一下,看來你還是不想死,要不然就不會是僅在頭上撞出個口子。
慢慢轉身瞧着依舊在叩頭的牢卒,剛要張嘴,一個仿若破鑼一般的囂張吼聲從數米遠左側的過道深處傳來:“張二蛋你他孃的大早上扯什麼蛋,不會是昨晚又從牀上被踹下來,鬱火沒處發泄,拿這幫可憐蟲找悶子吧?!”
“什麼人?”陳燁問道。
蔣五臉色一變,強笑道:“回王爺,這人叫何泉,是個酒鬼。原在詔獄裡關過一段時日,黃公公來視察詔獄,不知怎麼溜鬚好了黃公公,將他從詔獄放出,做了東廠的刑名藥師。王爺知曉,東廠如今只有刑房沒有牢房,所抓的犯官都關在詔獄內,因此只要有東廠關進來的犯官,何泉都會過來給他們治傷,這主要是怕這些犯官吃刑不住死了,不好交代。可這個何泉也不知是不是在詔獄關的那段日子,受了刺激腦子不好使,自從再進了詔獄,就賴着不出去了,整天縮在詔獄裡,奴才等礙着黃公公的面子,也不好攆他,就睜一眼閉一眼任由他在這了。沒想到驚擾到了王爺,奴才有罪。”
陳燁心裡清楚東廠自從那個遭剮刑還能喝兩碗粥的司禮監掌印兼提督東廠的大太監劉瑾死後,東廠的勢力受到了壓制,成化一直到正德年間權勢熏天的宦官勢力在嘉靖皇帝執政期間被遏制的不敢稍有異動,讓朝野心膽俱寒的東廠刑牢一度被取消了。
不過在馮保做司禮監掌印兼提督東廠那十年,東廠刑牢又一度恢復,但在萬曆獨治後,宦官的勢力又受到了壓制,直到魏忠賢提督東廠,東廠才最後興旺了一把,直到明朝滅亡,中國歷史上所獨有幾乎伴隨了整個大明朝的宦官政治時代也隨着明亡徹底不復存在了。
陳燁沉吟了片刻,正要再次開口,數米外左側過道內傳出了聲嘶力竭的哭喊尖叫聲:“不要!救命啊!殺人了!救命啊!”喊了沒兩聲,喊叫聲就噶然止住了。
陳燁一愣,沉聲道:“走,去看看。”
蔣五慌忙引着陳燁拐進了數米外左側過道內,沿着過道走了十餘米,陳燁等人瞧到兩三米外一間牢房的牢門大開着,門口竟無一名牢卒看守,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有些刺鼻的煮草藥的氣味。
陳燁輕輕嗅了嗅,三七、仙鶴草、白及……心裡一動,難不成他是在給器物消毒,準備動手術?!陳燁雙目瞬間亮了。
蔣五臉色一變,剛要張嘴咆哮,陳燁低聲道:“噤聲,不要驚動他們。”蔣五強笑着躬身。
陳燁放輕腳步慢慢向牢門走去。牢門內傳出氣喘吁吁沙啞的笑聲:“你他孃的叫的像老子弄了你一樣,老子是在救你,不是害你,別他孃的狗咬呂洞賓。”
牢門內傳出低悶的嗚嗚聲,聽聲音好像是被堵上了嘴。
“何爺,您該不會是又、又要將他的肚子也剖開吧?”一個驚慌的聲音問道。
“廢話,他的絞腸痧嚴重到肚子裡的腸子已經爛了,不將他的腸子截下來,他死定了。”沙啞的聲音說道。
“何爺,依、依小的看,您還是給他開些湯藥喝吧,小的雖不懂醫術,可也知曉,喝、喝湯藥也能治絞腸痧。”
沙啞的聲音瞬間提高一度,發尖的嚷道:“用湯藥?無非又是庸醫那套以毒攻毒的法子,孃的,吃毒藥毒蟲,還不如自己買些砒霜吃了瞪眼伸腿來得舒服。”
陳燁悄悄來到牢房門口,小心的探頭向裡瞧去,牢房內靠牆擺放着一張長條薄木板大牀,牀上鋪着茅草墊子,在長條牀左側挨着巨石牆壁躺着一個破衣爛衫、披頭散髮的人,此人小肚子鼓得像個皮球,嘴裡微弱地哼唧着。
一名牢卒蹲在一個小鐵爐旁,鐵爐上坐着一個坑坑癟癟的破銅盆,呼呼冒着熱氣,濃重的藥草味就是從銅盆內飄出來的。
在木板牀靠近牢門這一側,站着兩個人,看穿着一名是牢卒,另一名身材瘦弱,穿着青標布直裰,濃密的頭髮在頭頂胡亂挽了個道髻,望上去亂糟糟像頂着個雞窩。陳燁瞧着這人瘦弱的背影,心裡暗道,他應該就是何泉了。
在他旁邊那名牢卒慌張地說道:“可、可是何爺您算上這個已經是第六個了,前五個被您開膛破肚不、不一樣沒命了,何爺您就發發慈悲,別禍害他們了,你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混賬!你以爲治病像你撒尿那麼輕鬆嗎?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老子是在救人,不是在殺人,雖然前幾個都死了,但老子心裡清楚,我的醫治方法沒錯,一定是哪裡做的有紕漏,你瞧好吧,這一次老子一定成功!”何泉揮舞着雙手,發狠的尖聲叫道。
那名牢卒哭喪着臉瞧着仿若瘋子一般興奮的何泉,嘟囔道:“這他孃的也邪了,怎麼詔獄裡這麼多罪官都得了絞腸痧?”
何泉斜睨着眼瞧了一眼牢卒,冷笑道:“詔獄內給的吃食連他孃的豬狗都不吃,一碗幹餿的糙米飯足有半碗是沙子,這幫混蛋吃下去能他孃的不得絞腸痧嗎?!”扭頭瞧了一眼銅盆,說道:“三驢子,穩着點火,可別讓藥湯沸起來,老子這還有一個混蛋要醫治呢。”
“何爺您放心,盯着呢,保證不會沸起來。”蹲在鐵爐旁的那名牢卒滿臉陪笑着說道。
何泉滿意的呲牙一笑,瞧着手裡拿着的拼接在一起的兩截細長翠綠的嫩蔥蔥管,邁步走向靠牆那側躺着的小肚子像皮球的囚犯,咧嘴笑道:“你他娘不用哼哼唧唧裝死了,放心有老子在你死不了。胡三,過來,把這混蛋的褲子褪了!”那名站着的牢卒滿心不情願的走了過來。
牢卒離開,陳燁瞧見了木板牀上精赤着身子躺着一個人,手腳成大字型被綁在鋪着茅草墊子的木板牀上釘着的四個鐵釺子上。
“何爺,要不讓胡三看着火,小的過去給您幫忙。”守着鐵爐的三驢子諂媚的笑道。
何泉瞧了一眼眼露求懇的胡三,呲牙笑道:“還是三驢子可爺的心意,滾去看火吧。”
胡三如蒙大赦,急忙快步過來,乜了三驢子一眼,小聲道:“溜杆子舔腚的貨。”
三驢子屁顛來到何泉身旁,麻利的褪着牀上哼唧之人的褲子,邊嘿嘿笑道:“沒錯,我就是溜鬚舔腚了,何爺是我全家的大恩人,我媳婦的病全虧了何爺。”
胡三瞧了一眼何泉瘦小枯乾的背影,心裡暗道,要不是這瘋子醫術高超,老子能像三孫子一般讓他吆五喝六?!不就是怕有個三災兩難的,好求着他!
胡三鬱悶的撇了一下嘴,轉而好奇的問道:“三驢子,我倒忘了問你了,你那終年臥牀連夏天都披着棉被打擺子的病秧子媳婦現在好些了?”
三驢子仰慕的瞧了一眼正在用蔥管小心的從牀上之人下身探進的何泉,咧嘴既得意又開心的說道:“何爺給我媳婦診脈瞧過病,開了方子,我按方抓了三副藥,這頭一付藥喝下,我媳婦一晚上就不停的冒汗,跟從水裡撈出一般,那汗水摸上去就像冰一樣,連被帶鋪蓋都弄得溼漉漉的。折騰的我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我媳婦雖然依舊披着被子,但不再嚷嚷着讓我生火爐子了,精神也好多了,還吃了一張大餅。我興奮的急忙又將第二副藥給她煎了,她喝下去,你猜怎麼着,沒幾個時辰,她就將被子從身上拿下了,雖然依舊出汗,可摸上去,汗水也不那麼冰了。等三副藥喝完,我媳婦就能下地了。”
“真是神了!你媳婦可是請了不少郎中,吃了足有好幾馬車的草藥,不僅病沒見起色,反倒連牀都下不來了。不怕你不愛聽,我瞧着你媳婦的樣子,我都以爲她活不到今年夏天了。可咱們何爺出馬,三副藥就藥到病除,何爺真是神醫,不,醫神!”胡三讚歎道,瞧着何泉精瘦背影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敬畏。
何泉嘴角抽動了一下,邊小心向裡探着蔥管,邊道:“不想死,就他孃的別動,老實呆着。其實說出來也沒啥,那幫子混飯吃的庸醫把病治反了,老子不過是撥亂反正而已。”
胡三興奮討好的說道:“何爺您給小的們講講,他們是咋將病治反了?”
何泉斜睨了一眼胡三,又瞧了一眼冒着熱氣的藥盆:“你小子可給我看好藥盆,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放心吧,小的盯着呢。”胡三一臉渴求的笑道。
何泉輕吁了口氣,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接着一點點向裡探着蔥管,精瘦的高顴骨的臉上露出鄙夷之色:“他們瞧到三驢子媳婦五冬六夏披着被子,坐在火爐旁還打擺子喊冷,都認爲是大寒之症,開的都是驅寒燥熱的藥。殊不知三驢子媳婦那不是寒症,而是體內冰包火。我診過脈,通過脈象已瞧出了八九分,又問過他媳婦,他媳婦從小家貧,弟弟妹妹又多,幾歲就開始操持家務,洗洗涮涮不說,修房、壘坯,更是一把好手。也因爲家貧,到她嫁給三驢子前,都是赤腳。
因此身子是個熱性體質,可嫁給三驢子後,三驢子雖然好嫖個女人,但對自己的媳婦還算不錯,家裡的重活都是他搶着幹了,媳婦呢,就有些養尊處優起來,開始有體熱愛出汗的毛病,懷胎十月,生了小三驢子,坐月子時是冬天,因爲體熱難耐,就偷偷開了窗,大熱的身子讓冷風一吹,立時全身毛孔閉死,一股寒邪入體沒出來,因此就落了這個毛病。又讓庸醫們這麼一搗鼓,不僅寒邪沒逼出體外,反而用藥將寒邪逼進了臟腑,真他孃的害人不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