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拿起一塊小點心咬了一口,滿意的點點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錢有祿是個人才,能辦事,雖然有過瑕疵,但我相信有過這一次教訓,他今後不會走錯路了,以後不必這麼緊張盯着錢有祿。”
李準哀怨的瞧了一眼陳燁,您是怎麼了,謀刺您這樣的大罪怎麼能如此輕巧說是瑕疵?!
李準猶豫了一下,暗咬牙說道:“主子雅量,奴才蠢笨,無論如何也學不到萬一。奴才對他心裡始終不踏實,無論主子怎麼替他說好話,奴才覺得爲了主子,奴才的眼也得擦亮些,還有主子交給錢有祿去辦的那是何等大事,他怎麼能如此隨便就讓江林參與進來,昨晚主子也瞧見了,江林爲求活命,阿諛諂媚不說,竟連從小一起長大對他恩愛有加的義兄都棄之不顧,這等小人,難保不會再次出賣主子。”
陳燁笑了一下,將最後一塊小點心就着粥和小菜吃下肚,李準快步上前,將橫座茶几上的元青花大托盤端起,來到陳燁面前。
陳燁瞧了一眼青花大托盤上繪圖比例放大越發栩栩如生的春宮圖,苦笑了一下,拿起托盤內雪白的手巾,擦了擦嘴,又扔還進托盤內,站起身來:“說實話江林的人品我也很鄙夷,可他畢竟是錢有祿的兄弟,看在錢有祿的面子上,就給他一次機會吧。”
李準剛要張嘴,陳燁拍拍李準的肩頭:“還有錢有祿做事不會這麼無的放矢,裡表不分,他心裡清楚我讓他辦的這件事關係重大,他帶上江林,一定有他的考慮。我們既然相信錢有祿,就應該相信他看人的眼光。”
李準捧着托盤,有些憋氣的躬身道:“主子的話,奴才不敢苟同,奴才依舊覺得不能對他們兄弟掉以輕心。”
陳燁靜靜的瞧着李準:“說實話,我到現在都還很不習慣你成了我的內府管家,雖然你我如今身份上有了些變化,可咱們的交情沒有隨之改變,在我心裡你依然是我的李準兄。”李準身子一顫,擡頭眼中閃動着淚光,瞧着陳燁。
陳燁笑了一下,又嘆了口氣:“我這個人的脾氣秉性你應該知道,你也應該清楚兄弟之情在我心裡的位置,我希望你我能永遠做兄弟,你要看着錢有祿兄弟,我不攔着你,也不會說什麼,但我只要求一點,要有心胸,容得下人。”
“主子教誨,奴、奴才一定銘記於心,須臾不敢忘懷。”李準哽咽道。
陳燁笑道:“捧着這麼大一個瓷盤子,你不累啊,放下,咱們該出門了。”
李準醒過神來,紅着臉急忙將大托盤又放回茶几上,心裡的鬱悶失落壓抑隨着托盤的放下也消散了,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陳燁瞧着李準的側影,笑了一下,邁步走向廳門。
“主子,奴才心裡一直疑惑着,想不明白,主子說要去詔獄見個人,主子到底要見誰啊?”
陳燁笑道:“說實話,這個人我也沒見過,不過,是久聞其名了。”
李準越發好奇的瞧着陳燁。是什麼人?竟讓主子慕名前去見他?詔獄關押的犯官沒聽說有這麼了不得的人物啊?
陳燁邊邁步沿着大坪走向齊家殿,邊笑道:“我和你一樣好奇,這個人到底是何模樣。”
“主子這麼說,奴才還真的好好瞧瞧這位人物有何過人之處,竟讓主子如此念念不忘。”陳燁哈哈大笑着和李準一前一後邁步上了臺階進入齊家殿內。
一路上來往的聽事奉御瞧到兩人,都急忙背轉着身子面向殿牆和大坪兩側的紅牆伏地跪着。
陳燁和李準出了王府,巨石臺階下一乘八人擡紫紅絲緞繡着金龍的高檐銀頂輿轎停在四龍照壁前。八名錦衣衛跪在輿轎前後,一名頭戴竹骨黑翼小帽,身穿大紅金絲過肩麒麟補子的錦衣衛快步來到臺階前,翻身跪倒:“近身護衛奴才李元清叩見王爺。”
陳燁瞧着輿轎,皺了一下眉頭:“起來吧,把轎子換了。”
李元清和李準都是一愣,李準陪笑道:“主子您這是?”
陳燁道:“從今兒起,本王出門一律坐車,不再坐轎。”
李準笑道:“輿轎是朝廷的規制,您是王爺……”
陳燁冷冷地打斷李準的話:“照你這麼說本王不坐轎子就是違反朝廷規制了?”
李準一驚,忙躬身道:“奴才不敢,奴才失言了。”急忙對李元清道:“還愣着幹什麼,還不準備車駕。”
李元清忙叩頭:“是,奴才這就去準備車駕。”站起身來飛奔向王府右側十幾米外的偏門內的轎廳。
片刻,一輛兩匹渾身沒有一絲雜毛通體紫紅的高頭神駿拉着的同樣紫緞帷幕重檐銀頂的馬車從偏門駛出,飛奔了過來。
馬車穩穩地停在王府門前,李元清跳下馬車,將同樣蒙着黃色錦緞的板凳放在車前,陳燁邁步走了過來,沉聲道:“你來駕車,他們就不必跟着了。”李元清忙躬身道:“是。”揮了一下手,八名錦衣衛擡着輿轎健步如飛的飛奔向偏門。
陳燁不待李準攙扶,踩着板凳,上了馬車,挑簾進入車內,李準也急忙上了馬車,跟着進入車內。
李元清驚疑的偷瞟了一眼車簾,跳上馬車,抖動繮繩,兩匹神駿輕快地踏着碎步向前奔去。
車廂內鋪着一張完整的虎皮,除了三塊厚厚包着錦緞的木板,下面同樣用錦緞包着粗如手臂的木頭支撐,沿着車廂的兩側和車尾做成車座外,空空如也。
陳燁雙手抱肩坐在車尾,李準則坐在了左側靠窗的橫座上,隨着馬車的奔馳,車廂內已感覺到了顛簸,李準用手緊緊地扶着木板,一雙眼驚疑不解的瞧着陳燁。
陳燁慢慢睜開雙眼,:“坐馬車是不比坐轎子舒服,但它快。還有這馬車所隱藏的好處我現在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以前就算心裡明白很多事,也只能隱藏在心裡,因爲我連自己都無法改變,何況其他,但現在有所不同了,我想試着改變些什麼,也許到頭來什麼都改變不了,也許會改變,走着看吧。”玩味的一笑,陳燁又閉上了雙眼。
李準雙眼茫然的打量了一下馬車,隱藏着好處?這一目瞭然的能隱藏什麼好處?還有主子後面的話是什麼意思?改變?改變什麼?
李準苦惱的皺起了雙眉,主子自從回京,說的話做的事越發的高深莫測了,和在鹿野時大有判若兩人的感覺。陳燁微擡眼皮瞧了一眼茫然四顧的李準,嘴角又浮起玩味的笑容。
車廂內陷入一片靜寂。景王府距離東安門的鎮撫司也就盞茶的功夫,隨着馬車停住,李元清恭謹的聲音傳進車廂內:“王爺,鎮撫司到了。”
陳燁睜開雙眼,李準已躬身上前,挑開車簾,陳燁欠着身子走出車廂,跳下馬車,打量着這令大明朝朝野民間聞名喪膽的位於東安門外戎政府街的鎮撫司大門。
鎮撫司的門面看上去很普通,既不張揚也沒有想象中的陰森肅殺氣象,府門前左右各站立着兩名頭戴圓帽,身穿圓領十二顆鈕釦的青灰標布短衫,腰紮鐵釘卯着一寸多寬的牛皮腰帶,同樣青灰標布的褲子,腳蹬黑麪皁靴的番役。
這些番役都挎着腰刀,瞧到馬車停在門前,臉色都是一變,急忙翻身跪倒。
李元清快步上前,沉聲喝道:“今兒誰當值,速去通報,景王殿下來了。”一名番役急忙站起身,飛快的奔進鎮撫司內。
片刻,番役引着一名頭戴竹骨黑翼小帽,垂胸的金穗隨着跑動左右抽打着,身穿大紅麒麟過肩曳衫,胸前飛魚補子的錦衣衛飛奔而出。
這名錦衣衛剛奔出府門,身子就如鐵槍一般硬生生站住,翻身跪倒:“奴才蔣五叩見景王殿下。”
陳燁笑了,快步上前攙扶起蔣五,笑道:“本王昨晚回府心切,竟忘了再次當面向五爺道歉,五爺可不要見怪啊。”
蔣五急忙躬身陪笑道:“奴才不敢。”
陳燁拍拍蔣五的肩頭,低聲笑道:“知道五爺鋼筋鐵骨,吃了我的拳腳,應該不會受傷吧?”
蔣五陪笑道:“王爺說笑了。”
陳燁笑道:“陸老大今兒沒在?”
蔣五陪笑道:“回王爺,大爺和鎮撫司的其他兄弟都進宮了,今兒鎮撫司就我一人當值。”
陳燁笑着點點頭,剛要說話,一名頭戴剛義帽,胸前同樣是飛魚補子大紅曳衫的太監在數名奉御、長隨的簇擁下趾高氣昂的從鎮撫司走出。
那名太監擡眼瞧到陳燁,驚愕的愣了一下,急忙翻身跪倒:“奴才司禮監隨堂太監石巧叩見景王殿下。”幾名長隨和奉御也驚得急忙跪伏在地。
陳燁微微一笑:“起來吧。”
石巧站起身來,諂媚的笑道:“王爺您今兒這是?”
陳燁微笑道:“沒事,出來轉轉。石公公你到鎮撫司有公幹?”
石巧陪笑道:“奴才在這辦公,跟幾個奴才出來,是馮公公召奴才去司禮監。”
陳燁一愣,笑道:“既有公事,石公公快去吧,本王只是隨便轉轉。”
石巧忙躬身施禮,帶着奉御長隨們匆匆離去了,府外停着的轎子也急忙擡起,緊緊跟隨在他們後面,直走出十多米外,石巧才輕吁了口氣,用手扶着轎杆,回身偷瞟了一眼依舊站在府門口的陳燁,狐疑的喃喃道:“景王怎麼到鎮撫司來了?”一撩衣襬,鑽進轎內,低聲道:“快,速去司禮監。”
陳燁奇怪的收回目光:“怎麼司禮監的公公到鎮撫司辦公了。”蔣五笑了一下,猶豫着沒敢開口。
陳燁眼中閃過一抹異色,深深的瞧着蔣五,微笑道:“五爺,昨夜分別,我怎麼覺着咱們好像有些生分了,五爺還在記恨本王?”
蔣五嚇了一跳,翻身就要跪倒:“奴才不敢。”
陳燁一把攙扶住,笑道:“你這是幹什麼?”
蔣五心有餘悸的瞧着陳燁:“王爺,奴才我……”
陳燁微笑道:“五爺應該知曉,本王有好些事都不大想得起來了。”
蔣五慌忙賠笑:“奴才瞧見王爺,心情難免緊張,竟有些忘記王爺曾對奴才兄弟們說起過。王爺,從成祖爺起,錦衣衛的鎮撫司、提刑司就歸提督東廠的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管轄。石公公是司禮監隨堂太監也是御馬監太監副總管,是、是馮公公的人。”
李準吃驚道:“你是說馮保官復原職了?”
蔣五笑道:“昨晚主子萬歲爺下的旨,不過雖然馮公公又提督了東廠,但鎮撫司、提刑司依舊還歸黃公公管。”
李準驚愕的瞧着蔣五,既然主子萬歲爺讓馮保重新提督東廠,又怎麼會?難道是分權相互挾制?!
蔣五陪笑道:“主子萬歲爺的心思,奴才們是無論如何也猜不到也不敢猜。”
陳燁微笑道:“五爺,我想去詔獄轉轉,不知可否方便?”
“王爺這話說得,讓奴才惶恐,王爺您是天潢貴胄,慢說是小小的鎮撫司,就是西苑禁宮,主子都說過,任由王爺出入。王爺,奴才爲您引路。”蔣五誠惶誠恐道。
陳燁淡淡一笑:“五爺,請!”蔣五急忙引着陳燁和李準進入鎮撫司。
鎮撫司入門一片寬敞的院子,院子周圍栽種着槐柳,枝葉繁茂,柳枝垂懸。府外的燥熱,隨着進入鎮撫司,枝葉隨熱風輕搖,拂面而過的絲絲微風少了幾許燥熱,多了幾許懶洋洋的感覺。院子左右兩側栽種着芍藥月季等花草,被日頭灼烤,雖有些發蔫,但望之依舊有賞心悅目之感。
蔣五引着陳燁沿着二尺寬的青磚便道走向西向飛檐突兀的殿閣。陳燁瞧着紅漆剝落透射出百年滄桑的殿閣門牆,問道:“這裡是?”
蔣五陪笑道:“這是鎮撫司值房,天氣實在燥熱,奴才先請王爺到值房喝些茶水,消消暑氣,再引王爺去詔獄。”
“不必了,直接去詔獄。”陳燁沉聲道。
蔣五聽出陳燁的話裡沒有絲毫轉圜的味道,心裡暗暗一顫,強笑道:“奴才明白了。”
蔣五急忙引着陳燁和李準又向南而去,穿過園子南向的院門,沿着青磚便道經過數道門廳,每道門廳都肅然站立着手握腰刀面無表情的番役,瞧到蔣五和陳燁等人,僅是躬身施禮,推開破舊的閣門,又手握腰刀肅然站立。
蔣五引着陳燁穿過最後一道門廳,迎面不大的院落正對着詔獄,幾人的身影剛進入天井般的小院內,一股濃濃的黴臭腥氣撲面而來。
陳燁皺了下眉頭,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李準早已從袖內掏出雪白的絲巾遞給陳燁,陳燁搖搖頭,眼神不經意掃視,愣了一下,原來天井小院四周茂盛快齊腰的雜草內竟站着數十紋絲不動的番役,番役的眼中都閃爍着嗜血的寒光冷冷的瞧着陳燁等人。
“王爺見諒,從成祖爺起,鎮撫司詔獄的番役就有御旨免跪,並且只認腰牌不認人。”蔣五擡起右臂,手裡晃動着巴掌大小刻着鎮字顏色發黃的象牙腰牌。
雜草間的番役隨着腰牌的晃動,都齊刷刷蹲下身子,如鬼魅一般無聲的消失在雜草內。
蔣五來到詔獄門前,點了下頭,兩名頭髮花白,看年紀近六旬的牢卒,慢慢轉身,各自從懷裡掏出一把半尺長的磨得鋥亮的銅鑰匙,兩把鑰匙合在了一處。
其中一名牢卒扶着另一名牢卒的身子,這名牢卒顫悠悠費力的將銅鑰匙捅進鑄着斗大狴犴圖案的銅鎖內,隨着銅簧有些刺耳的聲響,兩名牢卒費力的摘下銅鎖,推開牢門。
牢門內一道密佈青苔的青磚高牆迎面聳立,幾人邁步進入,沿着僅容一人通行的狹窄過道向右行去,五六米外又是一道日曬雨淋漆落斑斑低矮的院門,門前同樣站着一個頭發花白身上破舊的卒衣散發着濃濃的酸臭味的牢卒。
李準急忙用絲巾捂住嘴,胃裡一陣折騰,險些將早飯嘔出來。
牢卒一雙昏眊佈滿血絲,眼角都是黃眼屎的老眼倨傲的看着蔣五。
蔣五躬身施了一禮,從袖內掏出十幾枚銅錢遞給牢卒,牢卒用那雙像枯樹皮黑糊糊的手接過銅錢,揣進懷裡,從懷裡掏出鑰匙,打開了院門,身子向後一靠,一臉不屑的乜着眼瞧着陳燁等人。
蔣五第一個緊蹭着牢卒進入院內,陳燁衝牢卒微笑點頭,也緊貼着牢卒的身子進入院內,牢卒驚愕的瞧着陳燁的背影,咧嘴露出殘缺不齊的黃牙,喃喃道:“小子有種!”
李準猶豫着萬般不情願的蹭了過來,牢卒突然一挺肚子將李準擠在對面粘滑滑滿是苔蘚的青磚牆上,李準尖叫道:“你個老不死的,敢耍弄咱家,我殺了你!”
牢卒嘿嘿笑道:“小相公,這小嗓子又尖又細,叫的真撓人啊!”伸手使勁捏了一把李準的屁股,又靠回了對面的牆上。李準煞白着臉,尖叫着衝進了院內,身後傳來牢卒淫蕩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