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跳下馬車,打量了一眼青磚厚牆浸透着滄桑的鋪面。邁步走進錢莊內。錢莊大堂數米見方,櫃檯用漆着桐油漆的豎排梨木架子格擋,只在櫃檯正中露出一尺大小的空格,方便兌銀存銀者與櫃檯內的錢櫃賬房交談生意。
此時已是下午未時中,錢莊大堂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來兌銀取銀的人。
櫃檯後一名頭戴方巾,身穿青布長衫,年約五旬,脣頜下鬍鬚都已見花白的賬房邊與一旁站立的兩名夥計扯着閒天,邊拿着筆在賬簿上寫寫畫畫,擡眼瞧見陳燁等人進來,一雙老眼立時敏銳的看出這幾人中陳燁是頭,只是打量着陳燁的穿戴和眉宇間透露出的淡然沉穩,又讓這位自詡看人從不走眼的老賬房估摸不出陳燁到底是貴宦公子還是草民百姓。心裡立時提了小心,抱拳施禮道:“敢問這位公子您是憑票兌銀還是來小號存銀?”
陳燁笑着還禮:“在下陳燁,從官洲鹿野來,想見貴號東家和孫啓儒兄,煩勞老人家代爲通稟。”
賬房驚喜道:“您就是鹿野鉅鹿藥行陳大掌櫃?!失敬失敬。敝號東家和孫掌櫃兩日前就在分號等候陳大掌櫃了。”
賬房快步來到連通櫃檯和後面偏門的鐵門前,從腰間掏出一把銅鑰匙,開了鐵門上的碩大銅鎖,打開鐵門。陪笑道:“陳大掌櫃,請。”
“有勞。”
賬房引着陳燁等人進了偏門穿過栽種着幾棵老槐的前院,走進通向錢莊後院的門廳。
陳燁等人剛從門廳進入後院,就聽到趙龍等人的笑鬧聲。陳燁微笑着用目瞧去,空曠的後院靠西北角幾顆洋槐樹下停着十七輛黑呢馬車,拉車的駑馬都愜意的甩着尾巴在一旁的馬棚內吃着草料。
趙龍趙虎等十七個師兄弟圍坐在兩張矮桌前,都是小衣襟短打扮,敞心露懷的,邊喝着大碗茶,邊繪聲繪色的說着葷段子,不時爆發一陣怪笑。
“說什麼呢?這麼好笑。”陳燁笑着走過去。
趙龍等師兄弟聞聲望去,都急忙站起身,驚喜的齊聲道:“見過大掌櫃。”陳燁笑着點點頭。
後院正廳內聞聲快步走出三人,匯合鹿野分號掌櫃孫啓儒笑道:“陳掌櫃來了,大哥,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鉅鹿藥行陳掌櫃。”
三人中一名年約近四旬,頭戴員外方巾,身穿淺色絲綢直裰,身材不高不矮,微有些發福,與孫啓儒有幾分相似的中年人,驚喜的抱拳道:“不才孫學儒,久仰陳掌櫃大名,今日得見真是足慰平生。”
陳燁忙笑道:“孫掌櫃謬讚了,陳燁汗顏。”
站在孫啓儒身旁,年約三十五六,相貌同樣有些相似的中年人笑道:“總聽三弟提起陳掌櫃。陳掌櫃妙手救了舍侄女,是我孫家的大恩人,若不是瑣事纏身,我和大哥早就想親赴鹿野登門拜謝。”
孫啓儒笑道:“這是我二哥孫玉儒。”
陳燁忙抱拳施禮:“孫二掌櫃久仰久仰,陳燁只是粗通微末醫道,當初救治秀秀小姐的病,說實話很大程度都是僥倖。”
孫玉儒笑道:“陳掌櫃你可是客氣的有些過分了,神醫陳燁,慢說是鹿野官洲,就是大半個北直隸都可說是家喻戶曉。我在京城都有耳聞。還有我們兄弟三人對陳掌櫃可是神交已久,你要是看得起我們兄弟,咱們就兄弟相稱如何?”
陳燁抱拳深揖一躬:“小弟陳燁見過三位兄長。”孫氏兄弟全都開心的放聲大笑起來。
“賢弟,請!”孫氏兄弟引着陳燁和劉全寶進入正廳內。進入正廳又是一番客氣寒暄,這才落座。兩名夥計端着茶盤進來,上茶。
孫學儒笑道:“賢弟不僅醫道通玄,這藥行生意做的更是風生水起,看樣子不消幾年大明的醫藥行都要看賢弟的臉色了。”
孫玉儒也笑道:“這次陳燁賢弟進京更是大手筆,乖乖,四百餘萬兩地道雪花銀,還有兩大箱珍寶玉器,真是晃花了愚兄的眼。也讓愚兄這兩日睡覺都半睜半閉着眼,生怕出什麼閃失。”正廳內一陣大笑。
陳燁笑着拱手道:“兩位兄長這樣說,小弟實在是惶恐。”
孫學儒笑着嘆了口氣:“賢弟仗義啊。不瞞賢弟,匯合錢莊這兩年生意有些舉步維艱。我們兄弟三人前些日子還曾商量着將真定、順德和保定的分號都關了,只保留鹿野和京城這兩家分號。要不是賢弟這筆大生意救了錢莊,今年我們哥仨真無法有臉回平遙過年啊。”
孫啓儒道:“賢弟自行派人護送銀車進京,將數百萬兩銀子存進匯合京城分號,並還抽五釐平白送與我們兄弟。說實話,賢弟在鹿野與我說時,我還以爲在做夢呢。”
孫玉儒笑道:“六和錢莊的魏掌櫃也是平遙人,這些年人家氣盛的很,壓得咱們一直擡不起頭來,這一回託賢弟的福,今年過年,準能揚眉吐氣了。”
陳燁腦子突然一閃,晉商票號明時興起,到清朝走向全盛,特別是晚清更是極盛之時,票號生意做遍全國。
陳燁心裡明白,對一個時代的推動發展不需你什麼都懂都精,事無鉅細,事事親爲,只要你能將超越這個時代的一些先進理念適時的說給那些能將這些理念去進行探索實踐的人就足以了。
一行起則能帶動百業興,這就會以一種全新的不可知的發展速度偏離和打破這個時代的發展軌跡。
陳燁嘴角綻起一抹若隱若現的玩味笑意,反正自己的莫名穿越就像是一個不穩定的分子打破了這個時代時空的平衡,發生了詭異的裂變,導致原本按着歷史軌跡發展的大明朝出現了偏差。這就如同一個皮球踢偏了,再補上一腳,壞也不會壞到哪去吧。
陳燁笑着拱手道:“三位兄長。小弟有個建議,不知三位兄長可肯一聽?”
“賢弟請講。”孫氏兄弟齊聲道。
陳燁微笑道:“如今天下的錢莊包括最大的六和錢莊都是本地存銀本地兌取。舉個例子說,小弟在鹿野貴號存銀一萬兩,慢說是到官洲分號兌取,就是到永寧縣也是兌取不出來的。”孫氏三兄弟點點頭,不解的望着陳燁。
“三位兄長有沒有想過實行異地存銀異地兌取?”
孫氏三兄弟都是一愣,孫學儒苦笑着搖搖頭:“難,異地存銀兌取小數目倒還不是不能做到,可賢弟你也明白,如今想要異地存銀兌取的,都是鉅商富賈,所存銀兩數額巨大,小號哪有這個實力在別處分號拿出這麼多的銀兩。”
陳燁微笑道:“一口吃成胖子確實不現實,但可以一步步來,小弟的鉅鹿藥行所經營的成藥和草藥北直隸乃至北方數省的藥商每月都會打發藥櫃到鹿野小弟的分號來採購。一路上僱傭鏢行風險性極大不說,鏢行押運所抽的分子錢十成抽去最少一成半。這筆銀子數目可是很可觀。”
孫氏三兄弟點點頭,雖然眼中都閃動着迷茫不解望着陳燁,都沒插言,都靜等着陳燁繼續說下去。
“三位兄長可先從北直隸各分號做試點,再過幾日就是月底,九月,鹿野藥市就會重新開市。小弟請啓儒三哥在開市前帶着我的信回返鹿野,交給分號藥櫃王三。他會對匯合錢莊在北直隸有分號的那處藥商講明。從來年四月開市起,只要他們拿着本府州縣匯合分號的錢票來小弟的各分號採購藥材,鉅鹿分號收票即兌現相等價格的成藥和草藥。”
孫氏三兄弟全都站起身來,驚喜交加的望着陳燁,孫學儒激動得有些顫抖道:“賢弟,你、你這不會是在拿你三位哥哥開心吧?”
陳燁笑着站起身:“三位兄長覺得小弟是信口開河之人嗎?”
“賢弟啊,你讓哥哥怎麼感謝你啊?!”孫啓儒激動的說道。
陳燁淡淡的笑道:“咱們是兄弟,有錢大家賺,何談感謝。”
孫玉儒興奮的大笑道:“哈哈,有賢弟這位財神爺相助,要不了幾年。匯合錢莊就能壓過六和錢莊成爲大明第一錢莊。”
陳燁笑道:“三位兄長都是經營錢莊的翹楚前輩,不需小弟多言,但有一事,三位兄長可務必要慎重對待,那就是錢票上的暗押記號可一定要做到各府州縣不同,各有各的標誌,絕不能讓旁人造了假去。”
孫學儒道:“賢弟放心,錢票關係銀兩的兌取,是錢莊最重要的頭等大事,錢莊總號和各分號的錢票印版都出自一人設計,此人在平遙總號供養,各府州縣分號錢票印版上的暗押記號只有分號掌櫃知曉,距離明年四月還有大半年,忙完賢弟這件大事,我就立刻回返平遙總號,重新設計一套更加精備完善的錢票印版。”陳燁笑着點點頭。
孫學儒猶豫了一下,抱拳笑道:“賢弟大義,如此幫我們兄弟,但不知賢弟認爲各分號應收取藥商存銀之利多少才爲合適?”
陳燁笑道:“兄長話裡的意思小弟明白,剛纔小弟就說了,自家兄弟,有錢大家賺。現在小弟再次當着三位兄長鄭重聲明,貴號生意小弟純屬幫忙,不賺一分銀子。”
“這這,賢弟,咱們情意雖好,可是生意還是生意。”
“是啊,絕不能讓賢弟白忙。”孫氏兄弟都尷尬的笑着紛紛解釋着。
“三位兄長若是再說這樣的話,小弟只好告辭了。”
孫氏兄弟驚得都站起身來,孫學儒苦笑道:“賢弟如此大恩,三位哥哥厚顏愧領了。”
陳燁微笑道:“這纔像是自家兄弟說的話。”孫氏兄弟感激的望着陳燁,心內氣血都在翻滾着。
陳燁端起桌上的茶碗,揭開蓋碗,卻並沒有喝,又放下了,望向孫啓儒:“啓儒兄,小弟所託之事可有眉目?”
孫氏兄弟都露出尷尬之意。孫玉儒苦笑道:“說來慚愧,往日這京城就連萬歲爺的萬壽宮颳了陣風,下了點雨,不消半個時辰,整個四九城都會嚷嚷個遍,可官洲知府柳湘泉這件案子竟仿若沒發生一般,我聽聞三弟所說,賢弟所求之事就馬上四處打聽,可着六部六七品官員轉了個遍,我一提及柳湘泉的案子,他們不是裝聾作啞,就是顧左右而言他,愣是不接我這個話茬。昨晚我實在是逼急了,砸開一個刑部六品主事在京西的一處外宅,軟磨硬泡又花了四百兩銀子,他才透露了那麼一句,說柳湘泉的夫人被六部的某個侍郎買回府去做了老媽子。我問他是哪部的侍郎,他是死活再也不開口了。至於柳小姐,實在慚愧,唉,至今我也沒打探出來。”
陳燁站起身來,深施了一禮,孫玉儒忙站起身還禮,陳燁低沉地說道:“多謝玉儒兄費心,小弟知道柳湘泉是御案,京裡六部屬官避之唯恐不及,玉儒兄能探知柳夫人大致下落已屬不易。大明朝六部十二個侍郎陳燁一個一個打聽,總會找到柳夫人。”
孫玉儒道:“賢弟也不必着急,明日我再去打聽打聽。好歹弄到柳夫人確實下落,這樣也省得賢弟奔波辛苦。”
陳燁低沉道:“多謝玉儒兄費心了。天色不早了,陳燁告辭。”
孫氏三兄弟都站起身來,想挽留陳燁在分號吃晚飯,被陳燁苦笑着拒絕了,和劉全寶出了正廳,擡眼望去,院落內鄭三刀搖着紙扇正吐沫星子飛揚吹噓着呢:“俺知道你們不信,你們問問廖僕兄弟,東家是不是讓刀哥坐車裡,東家趕車,還怕咱倆,尤其是刀哥我熱着,巴巴地給我買摺扇回來乘涼,小子們都傻眼了吧!做夢你們都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吧!俺警告你們,今後對刀哥招子都要放亮些,在外面要是得了好處,得想着分刀哥一半,要不然俺在主人面前就這一句話,你們就完了,都聽清了嗎?”
“聽、聽清了!”趙龍趙虎等師兄弟嫉妒地眼睛都快噴血了,死死地瞪着鄭三刀手裡不停搖晃的紙扇。心裡都在念叨着,這紙扇上畫的那個包公要是活了該多好啊,鍘了這個王八蛋!
鄭三刀還要接着恐嚇吹噓,打眼瞧到陳燁等人從正廳走出,急忙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陳燁面前,點頭哈腰滿臉諂笑道:“主人,咱們這是要回去嗎?回去的路上還是三刀趕車吧,您趕車三刀心裡不落忍啊!”
陳燁笑了一下,拍拍鄭三刀的肩膀:“刀哥,還是陳燁服侍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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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龍等師兄弟差點沒驚得暈過去,都暴睜着大眼張着大嘴,呆滯地瞧着陳燁和鄭三刀,心裡都在慘嚎,這不是真的,俺是在做夢,俺一定是在做夢啊!
陳燁等人出了匯合錢莊,陳燁轉身抱拳拱手:“三位兄長留步,對了,我在京城這段時間住在半論堂,玉儒兄若是有什麼消息,派人到那裡去知會我一聲。小弟告辭了!”
鄭三刀和廖僕跳上車,廖僕挑簾進入車內,鄭三刀斜睨着眼瞧着錢莊門口探頭的趙龍等師兄弟,得意地呲牙一笑,這才心滿意足地挑簾進入車內。
陳燁和劉全寶上了車,劉全寶正要抖動繮繩,孫啓儒拍着腦門說道:“啊呀,險些忘了,我昨日偶遇高聘君,談及賢弟這幾日就要進京,高聘君喜不自勝,拉着愚兄的手再三地叮囑,讓我見到賢弟無論如何都要帶賢弟去他府上一敘相思之情。”
陳燁腦海中閃過高聘君宛若孩童一般燦爛的笑容,心裡也是一熱,立時驅走了心中大半的積鬱,笑道:“當日在鹿野小弟曾對高聘君老前輩有過承諾,若到京城必去他府上討杯酒喝。不知他老人家府上住的可遠?”
孫啓儒笑道:“高聘君的醫館和府宅就在這條街,前行過一個衚衕口就能看到聘君老前輩的浮生醫館。愚兄這就帶賢弟前去。”
陳燁笑道:“就不勞啓儒兄了,小弟自去便是。”陳燁衝孫氏兄弟拱了拱手。
劉全寶抖動繮繩,拉車的駑馬踏着碎步向前行去。走出數米,劉全寶說道:“東家,空手上門有些太失禮了吧。不如先讓全寶買些禮品,您再登門拜訪聘君老前輩。”
陳燁笑道:“你不知曉他怪癖的交友之道,我若真的帶着禮品登門拜訪,高聘君那個怪異的老小孩說不準會將咱們從屋裡轟出去。空手去見他,他心裡才舒坦呢。”
劉全寶失聲笑道:“素聞高聘君特立獨行,行事標新立異,今日真是領教了。”
陳燁微笑道:“你該不會是在心裡嘀咕,人與羣分,物以類聚吧。”
劉全寶笑道:“全寶不敢,不過東家行事也常出人意料,難用常理揣測,這一點您與高聘君倒是很相似,無怪他能與東家成爲忘年交。”
陳燁微笑道:“你是在暗指我幫匯合錢莊吧?”
“是。”劉全寶老實的答道。
陳燁雙目望着駑馬不斷輕輕擺動的馬尾,沉聲道:“我說只是幫他們兄弟,不賺他們的銀子,是真心話。但我也絕不是無故濫發善心,做好人。更不是因爲有求他們幫我尋找柳夫人母女下落在曲意討好他們。而是因爲幫他們對我心中的理想有莫大的幫助,因此我纔出手助他們。”劉全寶疑惑的望着陳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