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材矮胖的太監總管咧嘴笑道:“王爺唱戲,客人一定不少,無酒無席,豈不有些冷清。奴才毛遂自薦,想爲王爺置辦酒席,請王爺恩允。”
陳燁瞧着胖乎乎的臉笑起來像彌勒佛一般的太監總管:“這位是?”
不待馮保介紹,陳洪躬身笑道:“回王爺,這是宮中尚膳監太監總管孟衝。孟公公的全羊宴可是天下一絕。”
孟衝?後來隆慶朝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陳燁深深的瞧着孟衝那張憨態可掬的臉,能從尚膳監廚子頭爬到萬監之王的司禮掌印大太監,那份汗毛孔裡都透着機靈的心思和他這張憨厚的臉真不成正比啊人不可貌相,真是再一次得到了印證。
馮保陰冷的瞥了一眼陳洪,心裡冷哼了一聲。陳洪沒有望向馮保,一雙眼討好謹慎的瞧着陳燁,馮保陰冷的目光剛消失,陳洪的嘴角微微一撇。
陳燁感慨的收回目光,沉吟了一下,笑道:“酒宴就不必了,本王請他們看戲,已經是很給他們面子了,不過,孟公公若是不嫌辛苦,今晚本王慶功,還是需要幾桌好菜的。”
孟衝笑臉上原本已顯出失望之色,聽到後半句話,胖臉立時燦爛開花,忙躬身笑道:“王爺放心,奴才一定會讓王爺滿意的。”
“那就有勞了。”陳燁瞧向馮保,低聲笑道:“這輿轎雖舒服,但坐的時候久了,也有些乏,馮公公,陪本王走走吧。”
馮保身子輕顫,激動的急忙點頭:“奴才榮幸之至。”陳燁笑着邁步走向院門,馮保急忙跟隨上去想要攙扶,陳燁搖頭示意,站在院內的太監總管們忙分開,跪在花圃前,齊聲道:“奴才們恭送王爺。”
擡輿的四名聽事又向諸位秉筆和太監總管們叩了個頭,這才慌不迭的站起身,擡起輿轎跟隨在陳燁和馮保身後。
行了一段,陳燁聽着馮保殷勤的介紹着周遭殿宇樓閣的名稱和建築特色,回頭瞧了一眼不疾不徐跟在五米外的輿轎,突然低聲問道:“馮公公,你與我三哥私下來往,是奉旨行事吧?”
馮保的笑臉一僵,立時將介紹景緻的興致全都嚇沒了,撲通跪倒在地,驚得後面跟隨擡輿轎的四名聽事急忙停住腳步,也慌忙跪伏在地。
陳燁淡淡的瞧了一眼那四名聽事,微笑低聲問道:“不過本王有一事不解,馮公公能否爲本王解惑?”
馮保臉色蒼白,顫抖道:“奴、奴才知無不言。”
“本王聽府內人說,鎮撫司十三太保排行老三的吳雄是你馮公公的心腹,既然你馮公公是奉旨行事,可爲什麼吳雄當真要殺本王,難不成你馮公公奉的旨意,就是殺本王?”
“不,奴才從沒接到過這樣的旨意,還有奴才也沒奉旨接近裕王,全是奴才自己一時鬼迷心竅,做的糊塗事,主子萬歲爺已對奴才做了懲處,奴才對不起王爺,請王爺責罰。”馮保連連叩頭道。
陳燁笑了一下:“既然你說你並未奉旨,本王就信你這話,本王也能理解你主動投靠本王的三哥裕王,畢竟這段時日,本王失蹤生死不明。人嘛都是有私心的,你爲自己的將來着想,也無可厚非。可是本王不能理解的是你馮公公的心腹爲何要殺本王?他要是不奉你的命,他有這麼大膽子嗎?”
馮保驚得擡起頭,恐怖的看着陳燁:“王、王爺冤枉,奴才就是再借一個膽子也不敢做這大逆不道謀刺您的大罪。”
陳燁臉色陰沉下來:“你沒這個膽子,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本王,吳雄有這個膽子吧?”
馮保驚得身子一顫,急忙趴伏在地,低聲哭泣道:“王爺,您就別問了,千錯萬錯都是奴才的錯,奴才願受王爺任何懲處。”
陳燁默默的瞧着馮保,半晌沉聲道:“你起來吧。”
馮保流淚的眼驚懼的瞧向陳燁。陳燁嘆了口氣,慢慢擡頭望向天空:“我問你這些話,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知曉,你在本王遇刺這件事上,究竟走得有多遠。”
馮保慢慢站起身,擡袖擦去臉頰的淚水,低聲道:“奴才只求王爺相信,奴才從沒有也從不敢有那樣的心思。”
陳燁瞧着馮保,馮保畏懼驚恐的低垂下頭,心不受控制的狂跳着。
陳燁慢慢笑了:“你很怕我?”
“您是王爺,奴才的主子,奴才自然對您又敬又畏。”
“殺本王也許你沒這個膽量,但不代表你沒動過這個心思。”
陳燁的話驚得馮保踉蹌後退了一步,驚駭的剛要跪倒,陳燁已邁步走向擡輿,聲音低沉道:“前事一筆勾銷,本王不會放在心上,今後爲敵爲友,本王由你自己選,希望你不會再次選錯!”馮保身子又是一顫,驚駭的瞧着陳燁的背影。
陳燁上了擡輿,沉聲道:“回王府。”聽事擡起輿轎快步前行,陳燁透過輿簾瞧着馮保惶恐不安失神落魄的神情,嘴角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身子慢慢靠在柔軟的錦緞靠墊上。
對於馮保,陳燁反覆思忱過,身爲司禮首席秉筆兼提督東廠的內宮第一太監,自己的一舉一動都難逃他的耳目,他若是與自己爲敵,對自己的威脅將是災難性的。因此今日陳燁索性單刀直入,沒有遮掩將這層窗戶紙挑破了。
“就看他怎麼選了。”陳燁喃喃道,右手慢慢握緊成拳,眼中閃過一抹冷冽,若是他當真選擇與自己爲敵,那自己就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他從司禮監趕出去。
陳燁擡手用右手尾指輕輕撓了撓額頭,臉上露出自嘲的笑意,馮保可是嘉靖隆慶兩朝的司禮秉筆,萬曆朝十年內相,自己若真的將他趕出了司禮監甚至要了他的命,應該不會有什麼關礙吧。
擡輿出了宮門,馬車前站着李準、鄭三刀和廖僕,瞧見擡輿出來,三人都迎了上去。輿轎落下,不待李準上前掀起輿簾,陳燁已挑簾走出,瞧着李準:“事都辦完了。”
李準躬身笑道:“回主子,除了黃公公在萬壽宮服侍主子萬歲爺,一個都沒落下。奴才也請奴才的乾爹滕公公代爲轉告黃公公了。”
陳燁點頭道:“回王府。”走向馬車,瞧了一眼停在馬車旁的四人擡紫紅錦緞高檐銀頂轎子:“不要坐轎了,隨我坐車回去。”
李準微苦着臉道:“是,奴才遵旨。”
陳燁扭頭瞧了一眼李準,笑着搖搖頭:“養尊處優的傢伙!”上了馬車,挑簾進入車內。
李元清和鄭三刀上前,攙扶着李準上了車,李準低聲道:“慢點,咱家受不了顛簸。”李元清忙陪笑臉,點頭。
李準挑簾進入車內。陳燁瞧着坐在橫座上屁股不住磨蹭的李準,笑道:“屁股跟長了尖一般,要是不想坐車就滾下去。”
李準忙陪笑道:“主子別發火,奴才坐、坐穩了,已經坐穩了。”話音剛落,馬車輕微搖晃起來,陳燁笑着雙手抱肩,慢慢閉上雙目:“從內閣值房出來,遇到了馮保等司禮秉筆和其他二十四衙門的太監總管們。”
李準陪笑道:“奴才只是告訴乾爹,主子也進宮了,沒想到他們竟然這麼快就召集到了一處,又這麼快就見到了主子。主子,他們見到您,想必一定是感激的跪地涕淚交流吧?”
陳燁微笑道:“這沒什麼奇怪的,宮中號稱十萬太監,咱們一進宮門,不消片刻,司禮監那幾位秉筆就會知曉咱們進宮了。不過我只是有些疑惑,看他們的神情,好像你並沒告知本王要在府內唱一出大戲,請他們進府吧。”
李準臉色微變,瞧着依舊閉着眼養神的陳燁,強笑道:“奴才以爲既然沒要他們的銀子,就、就不必再讓他們摻和下面的事了。”
陳燁慢慢睜眼看着李準:“李準,若是有一天我與司禮監甚至整個宮中二十四衙門也包括你乾爹發生了激烈的衝突,你會站在哪一邊,幫我還是幫他們?”
李準的臉白了,強笑道:“主子怎麼突然這麼問,這、這種事不會發生的。”
陳燁靜靜地看着李準,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李準的臉色更加白了,一股強烈的毛骨悚然從心底升起,讓他有一種恨不得馬上從車上跳下去的恐怖感。
陳燁慢慢閉上眼:“你不必害怕,我只是突然有了這麼個念頭,才隨口這麼一問,說的也是,就算有衝突,也是和某個或某幾個內宦,怎麼可能會和所有內宦發生衝突。”
李準虛脫般的長舒了一口氣,也自嘲的笑了,主子說的沒錯,我害怕什麼,要是將來真有這一天,我還巴不得將司禮監大換班子呢,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陳燁微微擡起眼皮,默默地看着李準臉上的笑容。馬車輕微搖晃着慢慢停下了,李準笑道:“主子,咱們到家了。”陳燁睜開眼,站起身,李準急忙上前,挑起車簾,兩人依次出了馬車。
一名護衛神色驚慌的站在王府門外,瞧見陳燁下了車,急忙翻身跪倒。陳燁瞧了他一眼,邁步走向臺階。護衛眼神覷見陳燁走過,緊張的目光瞧向李元清。
陳燁停住腳步,沉聲問道:“什麼事?”那名護衛身子一顫,急忙伏地道:“回、回王爺,昨晚跟隨江林留在六和錢莊的十五名護衛全、全都不見了蹤影。”
陳燁慢慢轉過身,看着那名護衛,冷笑道:“是上天了還是入地了?”
“回王爺,奴才、奴才不知。”那名跪伏在地的護衛臉色嚇白了。
李元清急忙飛奔過來,翻身跪倒:“王爺放心,就算這幫兔崽子真的上了天入了地,奴才也會將他們揪出來的。”
陳燁沉吟了片刻:“看來是抓蛇驚了草了,不要弄得滿城皆知,暗中查明他們躲到哪去了。三刀你同他們一起去。”
“是,主人。”
“王爺,若是他們躲在不該躲的地方,說了不該說的話,奴才該如何處理?”
陳燁冷冷的看着李元清,冷笑道:“戲馬上就開唱了,本王也不在乎他們提前泄露戲本子,他們若只是害怕躲起來,將他們尋回來就算了,若是,哼格殺勿論!”
“是奴才明白了。”李元清伏地猙獰的說道。
“東家,讓我也跟刀哥一同去吧。”一直在府門口轉圈,焦急等候陳燁他們回來的廖僕飛奔出府門,翻身跪倒道。
陳燁笑道:“你雖然都是皮外傷,可是越是這種傷越痛,不礙事嗎?”
廖僕笑道:“東家說的是,讓江林的爪子撓破了皮,是有些疼,可您就因爲廖僕破了點皮,就不讓我動彈,廖僕這身上就越發難受了。”
陳燁笑着搖搖頭,沒有說話,邁步進了府。李準衝廖僕呲牙一笑,急忙跟隨着陳燁進了府。
廖僕瞧着陳燁和李準的背影遠去,低聲笑道:“刀哥,一會兒完事,你帶兄弟上哪耍去?”
鄭三刀沒好氣的白了廖僕一眼:“先他孃的找到那幫混蛋再說。”
李元清賠笑道:“刀爺,廖爺放心,他們跑不了,等完活,元清一定尋個好去處,讓刀爺和廖爺玩得盡興。”鄭三刀和廖僕眉開眼笑的點點頭。
剛過了午時,景王府門前已停滿了藍呢轎子,數百四五品官員三五成羣聚在一起,眼睛都瞧着王府緊閉的府門和門前臺階上分列的六名仿若蠟像般面無表情的王府護衛。
“金燾兄,景王殿下請咱們瞧戲,你帶了什麼好東西孝敬王爺?”
“唉快他孃的別提了。王爺請咱們看戲那是做夢都夢不到的恩寵,我咬了咬牙,原本尋摸着去錢莊再提些存銀,加上家裡的箱子底,到燈市口榮祥老號買件稀罕物,可誰知我到了錢莊,他孃的,今兒竟然不開門,我敲了足有半個時辰,裡面也沒人出來應一聲,就像全都死光了似的。”一名看胸前補子是四品,年約五旬的官員氣惱的從懷裡掏出厚厚一沓錢票,說道。
邊上的幾名同僚也皺着眉頭苦着臉點頭,每個人胸前都是鼓鼓囊囊,活像二次發育一般。
“孃的,也邪了門了,六和的孟恩遠死了老子娘是怎麼的,竟然將錢莊關門了,這王八蛋不會跑了吧。”
“他敢借他八個膽子,他也不敢!”一名五品官員不屑的撇嘴道。
簇擁在他身旁的同品階同僚都笑着點點頭,他們都心知肚明,京裡能撈着外快的官員十個得有九個半都在六和錢莊存着銀子,孟恩遠就是突然瘋了,他都不敢少一兩銀子的,除非他不想要全族人的性命甚至祖宗八代了。
突然簇擁在王府門前的官員開始混亂起來,紛紛手忙腳亂指揮着轎伕將自己的藍呢轎子沿街向前擡走,隨着嘈雜的指揮吆喝和藍呢轎子擡走,王府門前空出來的街道又落下一頂頂綠呢官轎,一個個或道貌岸然或大腹便便的三品大員從轎中走出,趾高氣昂的掃視着遠處的下屬官員。
可這些三品大員才昂首不到盞茶功夫,也開始灰溜溜的比劃轎伕將自己的綠呢官轎向前移,混亂中,一頂四人擡綠呢官轎竟步履不穩衝到了王府臺階。
六名一直沒有表情仿若蠟像般的王府護衛突然活了過來,手握刀柄,厲聲呵斥道:“混賬還不將轎子挪開!”
唬的那名官服光鮮捧着如同小傘一般碩大紫芝的三品大員急忙跳着腳,尖着嗓子嚷道:“還不快他孃的滾下來,擡走你們這幫眼長屁股上的狗奴才,想毀了老子嗎?”擡轎的僕人慌不迭趕緊擡着轎子躲開了臺階向前飛奔。
簇擁在一起心裡既嫉妒又不滿的四五品官員臉上都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瞧着替他們出氣的王府護衛的神情就像瞧到了自己的親爹一般親切。
距離未時還差一刻鐘時,王府門前的街道前後數百米已堵得水泄不通,藍呢綠呢官轎隨着各品級官員蜂擁而至,早已無法涇渭分明的擺放,全都混亂的簇擁在了一塊。
正當轎伕們因官職大小相互吵鬧較勁時,身後傳來了銅鑼開道的聲音,扭頭瞧去,臉色都是一變,瞬間,各品階官員全都變色的嚷嚷起來:“快將轎子挪開!”轎伕們也都臉露驚慌慌亂的擡起轎子擁擠不堪的向前挪去。
頭戴平巾,穿着青色曳衫的聽事們簇擁着二十餘頂大紅錦緞面子高檐銀頂的輿轎走了過來,在這二十餘頂錦緞銀頂輿轎後面跟隨着八九乘八人擡綠呢高檐官轎。
隨着王府門前簇擁的各色官轎潮水般的向前擁擠躲避,王府門前的街道又空了下來,錦緞銀頂輿轎和綠呢高檐官轎落下。
內宮司禮監秉筆太監和其他二十四衙門太監總管以及徐階等內閣六部九卿堂官紛紛從轎內走出,都面帶笑容相互親熱的寒暄着,眼神就連餘光都沒瞧周圍簇擁的三品以下官員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