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樸也站起身,躬身施禮道:“王爺,高大人說的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徐階坐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否則後果不堪想象王爺,您和臣等都沒有退路了,只能破釜沉舟殺出一條血路來!”
裕王慢慢坐下,顫抖着拿起桌上的茶盞,茶盞發出一連串有些刺耳的敲擊聲,裕王連拿了兩次蓋碗都沒有拿起,突然揚手,將茶盞狠狠地摔在地上,精美的景德官窯粉彩福字茶盞被摔成了粉碎。
裕王煞白的臉露出幾分猙獰,冷冷的看着地上的碎片瓷粉,咬牙道:“本王決不束手待斃事關生死,本王就不再顧忌了,高師傅、郭師傅,該收網了,將躲在廣東會館的吳德興秘密抓回王府關押!”
高拱和郭樸臉上露出開心的笑意,高拱躬身笑道:“王爺恕罪,臣和李總管瞞着王爺悄悄商議過,李總管已去廣東會館拿人了,現在,臣估摸着,李總管已該回來了。”
裕王驚喜交加的看着高拱,半晌,語帶哽咽道:“高師傅,本王要是沒有你幫襯,真是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高拱眼中泛起淚光,擡頭看着裕王:“王爺待臣以國士,臣唯有死命追隨,以報王爺恩德於萬一。”
靜心齋的廳門外傳來李芳惶急的聲音:“主子,奴才、奴才回來了。”
裕王聞言激動地站起身:“快、快進來。”
廳門推開,李芳快步進廳,突然撲通跪倒在地:“主子,奴才該死,吳德興已不見了蹤影。”
裕王興奮的臉色立時大變,驚怒的吼道:“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派人日夜盯在廣東會館外嗎?人怎麼會突然沒了蹤影?”
高拱和郭樸臉色也是大變,高拱急忙追問道:“李總管別慌,慢慢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芳伏地哭道:“奴才也不知曉是怎麼回事,奴才帶人到廣東會館時,盯着會館的幾個狗奴才都信誓旦旦保證,吳德興在裡面。可等奴才帶人進入天字號房時,吳德興卻不在房內。奴才急忙找來會館管事,管事也是一臉愕然,他對奴才說,吃午飯時吳德興還在房內,吃過午飯,有四個人來找過他,在房內談了不過盞茶功夫,四個人就走了,不過吳德興並沒出來送客。”
“那四個是什麼人?”高拱追問道。
李芳擡起頭,淚流滿面道:“都是操着廣東口音,從廣州來,說是吳德興衙署的差人。是管事親自引着這四人到的天字號房,吳德興開門很驚愕,其中一人說了一句四太太打發小的來,海順出事了。吳德興聽完臉色大變,給了管事五兩銀子,將四人讓進房內,緊閉了房門,管事也沒在意,就離去了。他們走時,管事正好在會館門前瞧風景,還笑着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奴才聽完就急問那幾個人的長相年紀,往哪個方向走了,可沒想到管事愣了半天,搖頭道,只記得四個人溜溜達達說笑着沿着棋盤街向富貴街方向走去,至於長什麼樣子,多大年紀,穿着打扮都記不清了。氣的奴才狠狠給了他一耳光,也不敢耽擱,就急忙回來覆命了。”
高拱目光閃爍,沉吟了片刻,問道:“李總管,那四個人離去時,可有什麼異常之處嗎?”
李芳一愣,尷尬的搖頭道:“我一時惶急,忘記問了。要不奴才這就回去問。”
裕王暴怒的吼道:“廢物還不趕緊去問!”驚得李芳連滾帶爬站起身,就要往廳外跑。
郭樸嘆了口氣:“李總管不必去了。”躬身道:“王爺,若是臣猜得沒錯,吳德興恐怕是已被這四個人劫持調包了。”
裕王驚疑不解的看着郭樸:“劫持調包?”
高拱恍然,點點頭:“質夫兄說的沒錯,臣也想明白了此中的關節。那四人進入房內,就劫持了吳德興,然後其中一人與吳德興調換了衣衫,三人挾持着吳德興離開了廣東會館。”
“那與吳德興調換衣衫,躲在房內之人是如何離開的?”裕王驚疑的問道。
高拱苦笑道:“恐怕是藉着會館二樓的住客吃晚飯下樓時,混在人羣內離去的。”
裕王呆了片刻,苦笑道:“會是誰先下手爲強?”
高拱冷笑道:“這不必問,一定是徐階所爲。看來今日下午質夫兄拿走彈劾奏本,驚到了徐階,因此他狗急跳牆,先劫持了吳德興。”
郭樸搖頭道:“徐階沒離開過內閣值房,今兒也不是月末,他的管家徐福也沒來內閣值房給他送換洗的衣裳。”
“那會是誰幹的?”裕王茫然不解的喃喃問道。
高拱皺了一下濃黑的雙眉,眼中射出兩抹寒光,沉聲道:“王爺,不管是誰幹的,這說明咱們今日的舉動驚到他了。當務之急,王爺請馬上派得力心腹去廣東,查實徐階走私的罪證。”
“對絕不能爲山九仞,功虧一簣。臣贊同高大人的建議。”郭樸附和道。
裕王猶豫了片刻,咬牙道:“也罷,本王就豁出去了,李芳,你速抽調府內得力的護衛,即刻隨你奔赴廣東,聽仔細了,一定要拿到罪證,不然你就別回來見本王了!”
“主子放心,奴才這次絕不會失手了!”李芳伏地重重的叩了個頭,站起身,快步出了正廳。
裕王身子軟軟的靠在圈椅上,有氣無力的說道:“該做的不該做的,這一遭本王都做了,成與不成,就看天意了。兩位師傅都累一天了,回去歇着吧。”
高拱和郭樸互相瞧了一眼,躬身道:“臣告退。”兩人後退了幾步,轉身,郭樸謙讓的站住腳步,高拱眼中閃過濃濃相知之色,邁步先行出了正廳,郭樸緊隨其後離去了。
癱坐在圈椅上的裕王木然的沉默了片刻,突然揚聲道:“來人!”
一名貼身聽事急忙推開廳門,翻身跪倒:“奴婢聽候主子吩咐。”
“李妃在做什麼?”
聽事忙答道:“李妃娘娘在世子房內,正在哄世子爺睡覺。”
裕王清瘦的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微喘着氣,有些煩怒道:“快去告訴李妃,快點將世子哄睡,然後馬上到本王這來,回來,再給本王倒杯茶來!”
“是!”轉身要出廳門的聽事急忙又躬身答道,這才快步出了廳門。
裕王有些煩躁的站起身,將身上的湖綢長衫脫下扔在地上,在正廳內來回踱着步。廳門輕輕推開,一名身穿淡綠色杭絲長裙,姿色俏麗的宮女端着托盤走進廳內。裕王猛地停住身形,一雙眼泛着血色惡狠狠地盯着宮女。
宮女蹲身施了一禮,端着托盤剛走到八仙桌旁,裕王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將宮女按在了八仙桌上,宮女驚叫了一聲,手裡端着的托盤扔了出去,盤中的茶盞再次摔成了粉碎。
裕王壓在宮女身上,氣促的喘着粗氣,低聲咆哮道:“再敢喊一個字,本王就殺了你!”
宮女驚得花容失色,急忙擡起小手捂住了嘴,廳內響起了絲綢撕裂的刺耳聲響,緊接着裕王的喘息粗氣越發粗重越發急促了……
西苑,內閣首輔值房房門緊閉,房內,徐階震驚的看着跪在地上臉色蒼白惶急的兒子徐璠,呆怔了好半天,才喃喃道:“吳德興失蹤了?”
“父親,如今該怎麼辦?”徐璠惶急的低聲問道。
徐階慢慢嘆了口氣,臉色又恢復了榮辱不驚,輕聲道:“起來說話。”
徐璠急忙站起身,既規矩又緊張的瞧着自己的父親。
徐階慈愛的瞧着兒子:“搬把椅子,坐過來吧。”
“是。”徐璠急忙搬過一把圈椅放在書案前,坐下,瞧着書案內滿臉慈愛微笑的徐階:“父親,兒子該如何做?”
徐階笑了笑,沉默了片刻:“你確定不是裕王所爲?”
徐璠點頭道:“兒子聽聞了李伯捎來的父親的口信,一刻都沒敢耽擱,匆匆換了便服出了衙署,可是不成想,兒子到了廣東會館沒見到吳德興,兒子也沒敢驚動會館內的管事打聽吳德興的去向,又怕在會館內人多眼雜,被人發現,就躲到會館對面的廣生茶樓邊喝茶邊等吳德興回來。等了不到盞茶功夫,裕王府的內府總管李芳就帶着幾名王府護衛急匆匆進了廣東會館。片刻,又氣急敗壞的離去了。兒子急忙打發人去會館探聽情況,才知曉吳德興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徐階點點頭,沉默了片刻,微笑道:“看來盯着吳德興的,不只是裕王啊。你就算見到了吳德興,將爲父警告他馬上回廣東將走私的所有罪證都銷燬的口信告訴他,他也走不掉了。”
徐璠驚恐的看着徐階:“父親,您的意思,難道吳德興是被廠衛?”
徐階笑了一下,突然問道:“你二叔有信捎回來嗎?”
徐璠搖搖頭,有些氣急敗壞道:“父親,這個海瑞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藥,怎麼也來添堵。你說他剛到任,就貼出告示,沖毀的堤岸兩側的數萬畝農田,只要有田畝地契,待河堤重修後,一律歸還。確實無主的農田,由朝廷以官價出賣。他這麼胡搞,這不是將江南的士紳大戶全得罪了嗎?沒有士紳大戶平價賣糧救災,我看這個海瑞怎麼收場!”徐階笑了笑,沒有說話。
徐璠猶豫了一下,說道:“父親,雖然二叔還沒有消息送來。但兒子在南京工部的同年有信給我,他信上說,他有個親戚在蘇州衙署當差,聽聞到了海瑞動了重新丈量江南田畝,實行按田畝收稅的一條鞭法的念頭,讓兒子小心提防。”
徐階靜靜地聽着,半晌,低沉的問道:“你怎麼看?”
徐璠不屑的笑道:“他若真動了改制的念頭,兒子有四個字送他。”
“哪四個字?”
“不知死活按田畝收稅,實行一條鞭法,立時會將江南的士紳和勳貴全都得罪了。士紳勳貴羣起抵制,不再答應平價賣糧,單這一點,就會讓江南餓殍遍野,災情無法收拾,到那時朝廷追究起來,他海瑞的腦袋還能不能長在腔子上都未可知了。”
徐階沉默了片刻,低沉的說道:“今晚你就給你二叔去信,讓你的管家騎快馬,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你二叔手裡。”
徐璠點點頭,問道:“不知父親讓兒子寫什麼?”
“八個字,急流勇退,保住徐家。”徐璠一震,驚駭的看着父親。
徐階嘆了口氣:“璠兒,你也爲官有些年頭了,看事情不要只侷限於方寸之間,要懂得學會自保。”
“父親,難道說這一次皇上是真要動您老人家了?”徐璠臉色煞白,驚駭的低聲問道。
徐階微笑道:“不要慌,現在只是暗潮涌動。但是驚濤駭浪隨時就可能到來。咱們徐家要準備蟄伏了,該收的全都收回來吧。也許還能有一絲再起的機會。”
“父親!”徐璠翻身跪倒,驚怖的失聲痛哭起來。
徐階微笑道:“起來,不要哭,爲父還不會馬上就倒下。”徐璠擡頭,流淚的雙眼驚愕不解的看着徐階。
徐階嘴角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有些人看着爲父礙眼了,不過他們以爲攀上裕王這條粗腿,就能覬覦甚至坐上這個位置,那他們也太小瞧我徐階,還有皇上了。”
徐璠悲憤道:“父親對皇上忠心耿耿,對裕王也是尊敬有加,甚至好幾次都施與援手,救裕王於困厄。兒子實在沒想到,裕王竟然受小人蠱惑,對父親落井下石,實在是太寡恩薄情了!”
“住口!”徐階臉色瞬間陰沉似水,憤怒的瞪着徐璠。嚇得徐璠垂頭不敢說話了,低聲抽泣着。
片刻,徐階微微冷笑,低聲道:“這個位置能不能輪到他們來坐,他們到現在都沒弄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可見他們的本事才智也不過泛泛而已。”
徐璠淚眼一亮,擡頭瞧着徐階:“父親是說,皇上並沒下決心拿掉您?”
徐階靜靜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嘴角露出一抹玩味難解的笑意,輕聲道:“這個世上,所有人的心意,爲父都不難猜透,只有皇上的心,爲父猜不透。爲父能否過得了這一坎,就看聖心如何決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