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估摸着,八成有兩種可能。”黃錦沉思了一下,小心翼翼說道。
大統眼神一閃,瞧了一眼八卦坐檯,邁步走向左側的龍書案:“說說看。”
“主子,這頭一種可能,景王見到裕王,什麼都不會說,兄弟相談甚歡,然後離去。”
大統坐在御座上,眼神瞧向書案上擺放的一摞厚厚的書籍,最上面一本書籍的封面用硃砂筆鬼畫符般寫着《諸品仙方》四個字。眼中閃過厭惡之色,將目光挪開,冷笑道:“明知兄殺弟,朱載圳還故作不知,裝出兄恭弟愛的虛假嘴臉,其心險惡,其所圖朕不敢想啊!”
黃錦心裡一顫,接着說道:“第二種可能,景王見到裕王后,怒不可遏,當面痛斥裕王下手殺他,可裕王一定會矢口否認,裕王仁厚,原就絕幹不出這樣禽獸之事,這都是奸佞小人爲己私慾暗中不軌,大膽擅權所爲。也許、也許景王會、會因此和裕王大打出手。”
大統緩緩點點頭:“和自己的哥哥動手,這倒是很符合朱載圳從前的性格,不過今日嘛……”大統微微一笑:“黃錦你覺得這兩種可能,景王會選哪一個?”
黃錦躬身道:“回主子,都有發生的可能,奴才猜不出準確答案,可奴才還是那句話,無論哪種可能,奴才都敢用這條賤命擔保,景王絕沒其他心思。”
大統靜靜的瞧着黃錦,徐徐嘆了口氣:“你不是朕啊,性格乖張反覆無常之人突然性情大變,若無所圖,天信乎?朕信乎?”
“主子!您不能啊!”黃錦撲通跪倒在地,已是淚流滿面。
大統看着黃錦悲痛的淚臉,低沉道:“你的心朕清楚,其實朕的內心又何嘗想這樣,說心裡話,載圳這次回來,朕很滿意,真的很滿意。唉!這一回你我都看天意如何吧!”
“奴、奴才明白了。”黃錦哽咽着低聲哭泣起來。
大統嘴角綻起一抹詭異的笑意,突然沒來由的說道:“裕王的心思也瞞不過朕!”
黃錦一愣,止住哭聲,淚眼模糊不解的望向大統。“你起來吧。”
大統的眼又落到那摞書籍上,眼中的厭惡憤怒之色越發濃烈,突然揮手將那摞書籍從書案推落到地上。嘩啦,書籍散落了一地。黃錦臉色一變,驚懼的瞧着大統。
大統喘了一口粗氣,低沉的說道:“你剛纔說的奸佞小人是指馮保吧?!”
黃錦臉色一變,還沒等想好如何回答,大統聲音突然擡起,陰冷的說道:“都來了嗎?”
精舍殿門外,傳來參差不齊的回答:“回主子,奴才們都到了。”
“進來吧。”
殿門輕啓,馮保、滕祥、陳洪、李準躬身走了進來,同時翻身跪倒,齊聲道:“奴才叩見主子。”目光都瞟到地上散落的書籍,諸品仙方、養老新書、七元天禽護國兵策……臉色都是一變,急忙都低垂下頭。
大統的眼神從他們每個人身上緩慢掃過,嘴角浮動着玩味的笑意。黃錦瞧到跪着的馮保,臉色微微一變。
“馮保。”
“奴才在。”
“說吧。”
“回主子,奴才回宮覆命前,裕王殿下一直在靜心齋,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不過現在、現在想必已知曉了發生何事。”馮保伏地說道。
“靜心齋?”大統嘴角的笑意已變作了冷笑。
“是,自從上次裕王府侍講學士高拱去裕王府後,裕王就一直在靜心齋沒有出來,並且不許任何人打攪。”
大統臉上露出鄙夷之色:“有賊心卻沒賊膽,如此大事竟付與婦人之手,朱載垕是越來越出息了!”
馮保身子一顫,忙說道:“主子,通過奴才的明察暗訪,親自試探,裕王確無這個心思,這都是李……”
大統咯咯笑了起來:“你的意思這一切都是朕的另一位好兒媳乾綱獨斷了。”
“回主子,是。”馮保臉色發白,聲音發顫道。
大統冷哼了一聲:“欲擒故縱、借刀殺人、瞞天過海、苦肉計、連環計,計策用的倒是不錯,可惜用計之人膽小如鼠,惜身怕死,白費了這些心思,真是個無用的廢物!”
跪伏在地的黃錦、馮保等司禮監秉筆太監們臉色都是一白,眼中都閃過驚懼之色。
“不過,朕爲他選的這個侍講學士倒還是稱職的。學問不錯,人品也不錯。朕的朽木也真是難爲他了。高拱如今是何官職?”
Www_ttκǎ n_CΟ “回主子,高拱現居太常寺卿掌國子監祭酒事。”馮保急忙答道。
大統微垂目沉吟了一下:“傳旨,擢升高拱禮部左侍郎兼裕王府侍講學士。”
黃錦剛要起身,馮保已先一步站起身來,快步來到龍書案旁側一張紫檀矮几前,雙膝跪地,從矮几上疊的平整的一摞雙軸明黃繡龍絲絹上恭敬地拿起一卷,展開,平鋪在矮几上,又從筆架山拿起一隻狼毫御筆,工整的寫着旨意。
黃錦偷眼掃了一眼馮保,眼中閃過憤怒之色。
片刻,馮保將御筆放回筆架,暗暗輕吁了一口氣,雙手託着聖旨來到龍書案前,諂媚的笑道:“請主子過目。”
大統瞟了一眼,點點頭:“黃錦,用璽吧!”
“奴才遵旨!”黃錦站起身來,快步來到龍書案前,雙手微用力從馮保手裡奪過聖旨,走向右側高大的小葉檀書架。
大統瞧了一眼馮保,又望向黃錦蓋璽的背影,微笑道:“代朕寫旨,從成祖皇帝始,就是司禮監第二秉筆太監的事,馮保你今兒倒是很勤快啊。”
馮保尷尬的忙躬身道:“奴才一時糊塗,請主子責罰。”
大統笑了一下,瞧了一眼黃錦手上已蓋璽的聖旨,點點頭:“要想失而復得,付出的忠心要比初次獲得大上許多,也許數倍不止。馮保,不知你的忠心夠不夠?”
馮保身子一顫,臉露喜色,翻身跪倒:“奴才的心,主子最清楚,奴才對主子只有忠心,沒有絲毫的私心雜念。”
大統又笑了一下:“黃錦你也替馮保管了不少日子了,家裡看着乾淨多了,讓馮保接着管吧,朕想,這一回他應該能管好家了吧。”
“奴才謹遵主子御旨。”黃錦翻身跪倒,聲音乾澀的說道。
“不過,鎮撫司和提刑司還由你管。”馮保和黃錦同時擡起頭,驚愕的看着大統。
東廠和鎮撫司提刑司歷來都由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掌管,從來就沒分過家,這一次竟然讓大統分開了?!
黃錦先醒過神來,伏地驚喜的說道:“奴才一定盡心竭力,不負主子期望。”
馮保也醒過神來:“奴才、奴才謹遵主子御旨。”
大統微笑點點頭,突然臉色一沉:“滕祥,你可知罪?”
滕祥的身子幾乎要全癱軟在地上,顫抖着說道:“奴才辜恩,請主子嚴懲!”
“你的罪朕就算誅你十次也不爲過!”
大統陰森冰冷的話語如利刃一般洞穿着滕祥的身體,滕祥臉無人色,雙目驚怖中閃動出淒涼之色:“奴才甘願受戮,以贖奴才辜恩負德之罪。”
大統冷笑了一聲:“你放心,朕不會殺你,知道爲什麼嗎?”
“奴才愚鈍,請主子明示。”
“因爲你有個好兒子,他數次苦求朕,願以他之功免你的罪,朕憐其忠孝,已準了他所求。”
滕祥身子一顫,強撐起癱軟的身子,慢慢挪向身後,神情複雜,老淚縱橫的看着這個出賣了自己可又救了自己的乾兒子,嘆了口氣,露出複雜苦澀的笑意,伏地叩頭道:“滕祥多謝李公公救命之恩。”
李準急忙不住叩頭:“乾爹,您這樣,兒子可是萬萬承受不起的。乾爹,兒子自知不孝,可忠孝不能兩全,求乾爹能理解兒子的苦衷。”
滕祥苦澀的嘆了口氣:“奴才糊塗啊!”
“李準。”
“奴才在。”李準身子一顫,急忙叩頭道。
“你有大功於朕,你乾爹滕祥的差事朕就賞給你了。”大統微笑道。
李準大驚,連連叩頭:“奴才萬死不敢受陛下恩賜。”
大統眼神微眯,一絲寒光迸出,陰森道:“你要抗旨?”
精舍內的溫度瞬間驟降,跪伏在地的司禮監幾大秉筆太監和李準都感覺不到精舍內的悶熱,反而感覺到了絲絲寒意。
李準臉色蒼白,叩頭道:“回主子,奴才雖有些許微功,可奴才這點子微功,是以不孝換來的,奴才若再承襲了乾爹的差事,那奴才今後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主子,奴才的乾爹只是一時糊塗,如今他已幡然醒悟,奴才懇求主子再降如天恩賜,給奴才的乾爹一次機會吧,主子,奴才求您了,奴才真的想忠孝兩全啊!”李準話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話剛說完,已失聲痛哭起來。
大統大爲震動,雙目閃爍看着伏地痛哭的李準,緩緩點頭道:“滕祥。”
“奴、奴才在。”
大統望向滿臉淚痕痛苦悔恨的滕祥,嘆了口氣:“你是有福氣的人,朕希望朕也能有這樣的福氣。李準,爲了全忠全孝,你竟然放棄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榮寵,朕沒看錯你,你果然是個好奴才,好,朕成全你,你的請求朕準了。”
李準驚喜的大聲說道:“主子宏恩,奴才粉身碎骨難以報答。”
“可是,你這樣的好奴才,朕若不賞你,朕也有些於心不安,這樣吧,你說,你想要什麼恩賞,朕都答應你。”
霎時間,除了滕祥,跪伏的司禮監秉筆們都眼露羨慕嫉妒緊張的神色瞟向李準,尤其是與李準有過節的馮保,一顆心更是提溜到了嗓子眼,這諂媚狡詐的狗奴才不會是想要我的位置吧?!
李準擡手擦去臉上的淚,擡頭望向面帶微笑一臉和藹之色的大統:“奴才想去景王府當差,請主子恩准。”
大統一愣,失聲笑道:“李準你若是剛進宮的聽事,朕聽了你的話倒不覺奇怪,可你如今已是聖濟殿總管太監又兼着北直隸御藥庫總管,官洲暴民後,朕又將一府行政大權交你暫攝,你放着這樣的肥差不幹,竟想去景王府當差,朕沒聽錯嗎?”
李準叩頭道:“回主子,奴才在官洲與景王殿下數度交往,奴才被王爺雅量高致待人寬厚的人品所折服,奴才情願放棄這一切,到景王府當差服侍王爺殿下。”
大統眼神閃爍了一下,沉吟了片刻,喃喃道:“朕的奴才裡你是第二個如此誇獎朕兒子的,雅量高致?待人寬厚?”
大統臉上浮起玩味的笑意,沉聲道:“景王的事如今已水落石出,景王的大伴張祿的罪名不實,朕已赦免了他,景王是他從小帶大的,既然無罪,朕就讓他重回景王府了。陳洪,張祿走了多久?”
“回主子,奴才等進來服侍主子前,奴才剛打發他走,算來走了有一刻鐘了。”陳洪眼神飛快的瞟了一眼精舍靠殿門左側擺放的沙漏,伏地說道。
“李準,只要你能趕在張祿到景王府前追上他,王府總管太監就是你的了。”
“奴才謹遵御旨。”李準大喜過望,伏地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退到殿門,轉身開門,飛快的離去了。
陳洪猶豫了一下,陪笑道:“主子,若是李準追上了張祿,那張祿該如何打發?”
大統嘴角浮動着玩味的笑意:“等張祿有命回來,你們這些秉筆再琢磨將他打發到那個衙門去當差也不遲。”
眼神瞧了一眼微微變色的幾大秉筆太監,沉聲道:“黃錦,傳旨藍道行、熊顯、趙添壽、申世文、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等攜朝天觀、玄都觀、營雷殿等西苑禁宮御觀內所有道士道童三日後齊聚萬壽宮做七七四十九日齋醮大典。”
大統臉露陰森笑意,目光從驚怖的黃錦臉上慢慢挪向其他司禮監秉筆驚愕的臉,嘿嘿笑道:“朕這次齋醮,誠意禱告上天,求上天降福遭水災的應天十府。”
馮保等司禮監秉筆急忙伏地叩頭:“主子如天之仁,定會感動上蒼,降福於應天百姓。”
大統眼中閃爍着陰冷的殺意望向精舍的殿門,嘿嘿的陰森笑聲在精舍內不住的飄蕩。
陳燁邁步出了萬壽宮,輕吁了一口氣,走向丹樨,心裡暗自驚歎,不愧是御極四十一年乾綱獨斷的大明天子,從我進入謹身精舍,心神就一直被他壓制,幾次暗暗掙扎,換來的是更強烈的氣勢壓力。現在想想,自己不假思索說出的那些話,都是被他強烈的氣勢從心裡硬逼出來的。
陳燁又輕吐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自嘲的笑意,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不算丟人,好歹並沒被壓迫的語無倫次或是話都說不出來。細想想,自己並沒吃什麼虧,獻出幾百萬兩銀子,換來了不僅掌控了大明的藥醫,還將大統皇帝自己這個假爹繞進了藥醫行當了自己平趟天下的保護傘,更是藉着這次應天水患,輕鬆地一舉拿下了江南市場。
陳燁擡頭仰望蒼穹,瞧着夜空浩瀚的星海,臉上慢慢浮起自信微笑,喃喃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從此刻天高任鳥飛,就看我這隻涅槃後的鳳凰,展翅的雄鷹,心能有多大,飛多高了!”
陳燁微微一笑,邁着輕快的步子,下了丹樨,萬壽宮大坪前跪着十一名頭戴竹骨黑翼小帽,金穗垂懸到胸前,身穿大紅麒麟過肩曳衫,胸前鬥牛、飛魚、蟒等補子的錦衣衛。
陳燁走了過去,爲首留着兩撇黑漆般發亮八字鬍,相貌清瘦,年約三旬開外,胸前鬥牛補子的錦衣衛沉聲道:“錦衣衛都指揮同知陸鐸率鎮撫司御賜十三太保叩見景王殿下。”
陳燁一愣,急忙快步上前攙扶:“陸大人快快請起。”
陸鐸受寵若驚的又躬身施禮:“我等都是奴才,王爺直呼其名就可。”
陳燁笑道:“這怎麼可以,各位兄弟快快請起。”
“多謝王爺。”十名鎮撫司十三太保整齊如一的站起身來,陳燁衝黃霸笑着點點頭,黃霸急忙賠笑躬身。
“王爺,奴才等奉命護送王爺回府。”陸鐸躬身道。
陳燁微笑道:“我有個好兄弟也是鎮撫司的兄弟,叫秦十六。陸……”
“奴才陸鐸。”
陸鐸?!陳燁眨了眨眼睛,猶疑的問道:“武惠公陸炳是你?”
陸鐸施禮答道:“回王爺,是奴才的先父。”
陳燁深施了一禮:“原來是名門之後,陳,本王失敬了。”
陸鐸等十三太保都知曉陳燁失憶的傳聞,見陳燁如此,都沒有什麼驚疑。
“奴才代先父謝王爺。”陸鐸驚得要跪倒見禮,陳燁急忙攔住,雙手託着陸鐸的雙臂,微笑道:“想必你們聽說過,我的腦子有些事想不起來了,不過,我可沒傻。”
陸鐸和其他十三太保都嘿嘿笑了起來。“以前的我是怎樣,我記不起來了。”
陳燁掃視了一下陸鐸等人臉上露出的些微尷尬之色,笑道:“不過我剛纔從父皇的言談話語和接我進宮的黃公公的神色,我估摸着我以前恐怕很糟糕吧。”話音剛落,陸鐸等人都不自然的垂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