頗有些諷刺的是,此番回宮,正是去年和親入樑的時節。
蘇思曼一路上很老實,沒浪費力氣去想逃跑的事。
碧璽這次回來後就一直很沉默,皇甫崇送她回來後未作停留就辭行離去了。
皇甫崇這個舉動多少打擊到了蘇思曼,她沒法忘記他離去時那抹悽愴孤寂的背影。不過幾月不見,他竟瘦得脫了人形,昔日白衣翩翩遺世獨立的丰姿全被憔悴所掩。
蘇思曼不告而別離開堯雲山莊時不會想到,不久之後那裡就慘遭血洗,整個山莊簡直被翻了個底朝天。要不是恰巧那時候皇甫崇偷偷離開了山莊來尋蘇思曼,或許也會遭了毒手,凶多吉少。
皇甫崇萬沒料到自己下山一趟,再回來時眼見到的便是人間地獄,除了他爹和爺爺還有林笑天父女不見蹤跡,莊上的僕役一個活口都沒剩。他搜遍了整個山莊,除了一枚紋樣別緻的腰牌再未尋得對方任何行跡。不過,那黑色的腰牌顯然是至關重要的線索,因爲上頭刻了持有者的名字。他知道,只要找到那個人,血洗山莊的大仇便有了着落。
這一趟下山,目的便不是來尋蘇思曼的,而是來尋仇家。
他心中疑點重重,重要人物都是失蹤,顯然是對方故意爲之,只是用意到底是什麼,他一時卻是猜不透。通常情況下十有*是用作要挾,可他們爲何要要挾他呢?正是這一點,他想不通,他只隱隱覺得背後有一張巨網,他正不由自主地陷進去。
在沙洲城時,他遇見了孤身一人的碧璽。之後兩人結伴而行,終於與蘇思曼一行人會合。皇甫崇擔憂親人安危,未同蘇思曼多言便匆匆離去。
這些情況都是碧璽後來告訴蘇思曼的。
蘇思曼聽完碧璽的敘述時,簡直呆若木雞,她怎麼想得到自己走後,堯雲山莊會遭此厄運。這個消息,叫她也既驚訝又難安,尤其是碧璽告訴她腰牌上的名字時,她的驚訝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不知爲什麼,她不願意相信真相會是那樣,雖然知道樑少鈞這個人做事向來狠辣果決,曾經能下令坑殺三萬將士性命,小小一個血洗對他而言簡直不值一提。可,她卻不願相信真會是他叫人乾的。
而且,他跟皇甫崇遠日無怨近日無仇,實在沒必要如此。再說了,此事疑點甚多,太子的手下,做事情必然如主子一般,嚴謹得滴水不漏,真要殺人肯定不會留下半點痕跡,怎麼可能將那麼重要的腰牌掉在血案現場,尤其這個丟失腰牌的人還是蠡垣,根本就沒有可能!栽贓嫁禍的嫌疑實在很大。
再連貫一下血案發生的時間,蘇思曼就完全肯定了,果然是栽贓嫁禍無疑。
蠡垣根本不可能出現在血案現場,那日從妓院歸來,他就受了重傷,一直臥牀養病。若說那時候他還有體力奔襲千里帶人前往堯雲山莊殺人,還讓蘇思曼毫無察覺,這完全就是天方夜譚了。
回宮的路上蘇思曼一直在想這件事,到底是誰這樣處心積慮想挑撥離間呢。不得不說,這一石二鳥之計極是高明。若不是碧璽在關鍵處似無意地提示,蘇思曼便真要將這筆血債算到樑少鈞頭上了。這樣子不用直接出面就能讓蘇思曼對樑少鈞的怨恨燃燒得更猛烈,兩個人的關係會更加的水火不容。而皇甫崇那邊,對樑少鈞定然也是不會罷休的。親人下落不明,皇甫崇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平素的冷靜幾乎全不在狀態,若叫他知道原來之前他見過的那個李昭就是蠡垣,兩下里非得動刀兵不可。蘇思曼幾乎能預見到,皇甫崇肯定會提出叫樑少鈞放人的要求,笑話,樑少鈞手裡壓根就沒他要的人!這裡頭的糾葛就扯不清了,解釋也解釋不清。
這樣一想,蘇思曼後背隱隱冒着虛汗,自己險些就入了套。不錯,當碧璽告訴她那塊腰牌上刻的名字就是“蠡垣”二字時,她手裡的茶水全潑了,一時間怒火攻心。怎麼說,便是撇開與皇甫崇那層曖昧的關係,皇甫家於她也是有恩同再生,樑少鈞縱手下如此作爲,她是不可能無動於衷的。新仇舊恨被一併勾了起來,說不恨,絕無可能。
能將人心算得如此之準,可見只是下套的人對兩廂裡的恩怨糾葛都瞭若指掌,再拉上皇甫崇這樣的高手做炮灰墊背,其人用心之毒,令人髮指。分明就是要借她的手,殺死樑少鈞。
只是他們算漏了一點,自上回行刺得手,樑少鈞不動聲色將這事遮掩過去時,她心中對他的態度,又有了點細微的變化,雖然之前她自己沒意識到。但是正是因爲又突然間冒出了這件事,倒成了看清自己內心深處的契機。她雖惱恨,心中卻未動殺機。她殺過他一次,就下不了手再殺第二次。這一點,她很清楚。
那次得手,順利得讓她自己都覺得意外。
他的身手如何,她是見識過的。
她能得手,憑的不是運氣,卻是,他對她的不設防。
殺一個對自己不設防的人,沒有意思,也沒復仇的快感。
蘇思曼挑簾向外張望,夏花璀璨彩蝶飛,樹蔭重疊鳴蟬鬧,正是好時節。她挑嘴角微微笑了笑,明日,便能回宮了吧。沒有預想中的忐忑激動,心中卻是如平湖秋水一般安靜。
猶記初來乍到時,在樑國皇宮受盡冷落;猶記那時樑少鈞還是孩童的模樣,見到自己時滿臉都是厭惡;猶記萬福寺中,他將她護在身後,替她擋下那一匕首……
越是臨近京師,心境越是複雜。
她想起那把血淋淋的匕首,卻同她用來行刺的那把匕首重疊在了一起。她有些悔,那時怎麼就選了匕首,用什麼殺他都比用匕首強啊。匕首這件東西,好像總提醒着她那無法抹殺的過往。
蘇思曼挑着簾子的手微微一顫,靜靜注視着前頭白馬上騎士的背影。
他沒回頭,但是她知道,他已經感知到了她的目光。
只是,他不願再看她一眼。
自從那次惡劣事件發生後,他就沒正眼看過她。
不知不覺,浮在蘇思曼脣角的那抹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陣無力感襲上心頭,蘇思曼無力地放下手,將手放在膝上。
她想到了很多事,往事。
她想,有沒有可能,之前發生的那些,都是她中了別人的圈套,她對樑少鈞的仇恨,全都是向着下套者的期望那樣發展。就像這次堯雲山莊被血洗事件一樣。有沒有可能,樑少鈞其實並不是她從前想的那樣,事情是不是還有她沒看見的另一面,她一直是被人誤導着。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被她冤枉的……
他要真是那麼無情自私的人,怎肯捨命替她擋了那一劍。他要真是那麼冷酷絕情的人,怎會命蠡垣暗中跟隨保護。他要真是那麼狠絕毒辣的人,怎能讓想置己於死地的人活命至今。
難道都是她錯怪了他?
哦,不!
不!
不……
她怎麼能爲他開脫!她怎麼會有這樣愚蠢的念頭!蘇思曼被自己腦子裡猛地跳出來的念頭嚇了一大跳。
很多事,明明是她親耳所聞,親眼所見,怎會有假!
蘇思曼面色蒼白地緊緊攥着裙襬,手背上長而細的骨,凜烈如刀。
她心中亂極了,根本無法靜下來思考。
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被身邊某個熟識的人利用暗算了,她就滿心慌亂。
“小姐,怎麼了,臉色這麼不好。”碧璽冷不丁開口,正關切地看着她。
“沒什麼,只是又要回宮了,有些……緊張。”蘇思曼搪塞。
碧璽沒吱聲,只默默看着她裙襬。
蘇思曼順勢一看,才發現裙子竟然被自己無意間扯破了。懵了懵,才幹乾地道:“這料子真不行,浸了點汗便這樣不經事。”
“要不然到了京城再置辦些衣飾吧?”碧璽提議道,眉眼淡淡,不知在想些什麼。
蘇思曼點點頭,良久未語。
碧璽最近也是心事重重的,平素話很多的一個人,近日總很沉默。蘇思曼雖沒仔細地去留心,卻也發現她時常發呆。蘇思曼問她分開的這些日都發生了些什麼事,碧璽答得前言不搭後語,顯然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所以才顯得這樣敷衍。好在蘇思曼只顧着想自己的事,也沒多去想。
今日一想,卻多少覺得蹊蹺。
碧璽明明知道“李昭”就是蠡垣,當着皇甫崇的面,卻未說破。這個舉動,大可玩味。
蘇思曼微微側首觀察碧璽,只見她呆呆望着車窗外,一動未動。
第二日上午,一行人終於返回宮中。
再度踏上東宮的臺階時,她心中百感交集。
回望來時路,跌跌撞撞,曲曲折折,最初的那份悸動,是否還能尋回。
這一次,依然是不能自己做主,可她隱隱感覺到,與上一次初入樑國皇宮已經有了一些些的不同。
東宮,這個權力鬥爭的漩渦中心。
蘇思曼仰頭望着霄凌宮三個燙金大字,輕輕吁了口氣。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