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五月的天氣,處處都透着暖意,可壽康宮內,卻滲出了一陣讓人心悸的寒意。
“母后,您這又是何必?各自退讓一步不好嗎?您就應了,讓靈兒去漠北,她樂得逍遙,您也眼不見爲淨,好好將養您的身子,有重孫在您身邊咿呀學語,頤養天年長命百歲,好不好?”
見嘉元帝的臉色也不太好看,皇后軟語勸着。
太后粗喘着氣,想要說的話醞釀了許久,最終,滿含戾氣的撂下了一句“除非哀家死”,便徑直躺下了,一邊,卻還翻了個身,將背影留給了嘉元帝和皇后。
殿內死一般的沉寂。
心中萬分爲難,皇后看看不願意搭理人的太后,再看看面色鐵青的嘉元帝,心中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
“皇上,母后身子不適,您還有政務要處理,不如先回泰和殿吧,臣妾在這兒侍奉母后,等皇上忙完了再過來陪伴母后便是。”
皇后適時地給了個臺階。
順勢而下,嘉元帝點了點頭,起身囑咐了皇后幾句,轉身出了壽康宮。
雖有端午節的喜慶,可一連幾日,宮裡的氣氛都有些低迷,而宮外的公主府,喧囂熱絡,到了午後眼光明媚時,還有婉轉動人的戲曲悠揚飄出。
怡心苑裡,白瓔珞正站在高腳幾前修剪新長出來的一盆雙色菊,看着她挺着肚子卻還拿着剪刀,身旁的廖婆子一臉的急切,終於,還是忍住了沒說。
等到一盆花修剪出了預想的形狀,沉香接過剪刀遞給小丫鬟去收起來,一邊取了帕子服侍白瓔珞淨手,廖婆子才念着“阿彌陀佛”放下了心。
“夫人,外頭陽光正好,又沒有風,奴婢扶您去院子裡走走吧……”
流蘇掀了簾子從外頭進來道。
白瓔珞笑着點了點頭,搭着流蘇的手出了門。
自打過完端午,怡心苑上上下下的人都跟着緊張起來,竈上更是不分時辰的備着熱水,而白瓔珞,也聽了穩婆的話,每日多在院子裡走動走動,利於將來生辰。
白瓔珞方繞着院牆走了一圈,院門外跑進了一個小丫鬟,說白老太太來了。
緩步朝外走着,走到二門處,便看見了白老太太的軟轎。
從轎子裡出來,白老太太穿着一身端正的超品誥命服飾。
“祖母,您要進宮?”
上前攙着白老太太的手,白瓔珞面上有些不忍,“祖母,您身子也不好,太后娘娘不是老早就免了您進宮請安的嗎?您何苦爲了我這麼奔波。”
見白瓔珞猜到了自己進宮的用意,又看她一臉黯然,是真的擔心自己,白老太太笑呵呵的拍了拍她的手,“若是太后好好兒的,我自然不用進宮去請安,可如今她鳳體有恙,皇后娘娘又下了口諭,我若是還不進宮,就說不過去了,怎麼也要去看一趟的。”
“至於旁的事,祖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又該在什麼時機說,你啊,就別替我擔心了,祖母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兒。”
白老太太說着,還嗔怨的瞪了白瓔珞一眼。
知曉祖母是安慰自己的,白瓔珞笑了笑,再未多言,陪着老太太說了會兒話,眼看時辰差不多了,纔將她送出門。
白老太太到宮門口時,已經有內務府得了通知的內侍擡着軟轎候着了,驗了對牌,換乘了軟轎,一炷香的功夫,白老太太便坐在了壽康宮內殿。
太后與白老太太也算是自小的情分,見到她來,精神不由的便好了幾分。
“都說您病了,可我瞧着您精神頭倒好,可見是那些人以訛傳訛,沒病也將您傳的病了。”
打量着太后的氣色,白老太太面帶喜意的說道:“方纔一路過來,我聞到了茉莉花的香味呢,我記得,太后娘娘最喜歡茉莉花的清香呢,要不,我陪您去御花園走走?”
這些日子,進宮來的外命婦們,無一不是一臉關懷的讓她以己身爲念,好好休養好好調理身子,連帶着說什麼皇上和皇后孝心可嘉,如今又有兩個小皇子,皇室子嗣延綿,好像她得了病就是多麼掃興的事一般。
可唯有白老太太說她沒病,太后原本冷冰冰的臉上,頓時柔和了幾分。
“哀家也覺得沒病,都是那些太醫,成日裡說這說那,皇帝和皇后也都以爲多大的事兒,讓哀家也覺得自己真病了。”
嘟囔的說着,太后回頭看了一眼路嬤嬤。
路嬤嬤忙吩咐着宮婢取出太后的衣服,服侍着她穿戴好又淨了面上了妝。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了壽康宮,朝御花園走去。
火紅的石榴花,素白的茉莉花,還有池塘裡含苞欲放的睡蓮,一眼望去,雖還沒到盛夏,偌大的御花園已是奼紫嫣紅。
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花香,偶有清風吹過,鼻尖便盪漾起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舒爽,太后不自禁的就長舒了幾口氣。
“成日在宮裡窩着,哀家可是許久都沒出來透一口氣了,還是你們這些老人懂哀家的心思。”
輕聲說着,太后親熱的拉起了白老太太的手,二人步履平穩的在石徑小道上走着。
“太后雖在後/宮,可心繫社稷,又要注意着宮裡的動向,說起來是清閒,其實心裡操勞着呢。”
白老太太有些惆悵的嘆着,太后聽在耳中,心裡卻愈發舒暢,不自禁的便順着白老太太的話說了下去,“可不是嘛,自打皇帝登了基,哀家這心,可是一日都沒放下。這幾年,他處事愈發沉穩,皇后也讓哀家省心不少,哀家才稍微輕鬆些,可這操勞的心思,卻是一點兒都沒少。”
說着,似是想起了傾城公主,太后原本帶了幾分笑意的臉色,又漸漸的斂了起來。
白老太太注意到,不動聲色的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就是太顧着旁人,不顧惜自己個兒了。”
太后無奈的嘆了口氣,拍了拍白老太太的手道:“還是你們好,有時候想想,哀家可是真的羨慕你們。”
白老太太笑呵呵的放緩腳步,不露痕跡的奉承道:“太后這樣說,我們幾個老婆子可真是要誠惶誠恐了。如今,皇上賢明,皇后寬和,朝內一片清平富饒,可不論誰提起來,都要贊太后一句仁厚聖明。太子雖是儲君,卻已有博學睿智的賢名,東宮又添了兩位小皇子,皇家子嗣延綿,太后四世同堂。論起來,太后娘娘纔是這天底下獨一份兒的福壽安康,可是我們羨慕都羨慕不來的。”
當年輔助嘉元帝登基,太后爲此沒少花費心血,及至新帝登基,爲安撫臣心,平和後/宮,太后爲此嘔心瀝血,直到嘉元帝成年後一切都步入正軌,太后才安心的退居幕後頤養天年。
這些辛勞,這幾年已經被人漸漸的遺忘,而嘉元帝因爲傾城公主而對太后幾次頂撞,更加讓太后心裡有些“兒大不由娘”的悲涼。
此刻聽白老太太說起這些,太后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似乎也沒有那麼糟糕。
當然,如果沒有傾城公主,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完美了。
憋在心裡的話,終於有了發泄的機會,太后回頭看了一眼落後幾步遠遠跟着的內侍和宮婢,方輕聲埋怨道:“哀家何曾不希望一切都和和美美的?可如今你也瞧見了,傾城公主全然罔顧祖宗顏面,做出了這樣恬不知恥的事,皇上卻一味的顧惜兄妹親情,就這般縱容着她,御書房的書案上,不知堆了多少諫言的摺子,再這樣下去,皇家的臉面,都要讓她丟盡了。”
提起傾城公主,太后一臉的厭惡。
白老太太猶豫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道:“我聽了些市井傳言,若是錯了,還望太后勿怪。”
太后不以爲然的點了點頭,白老太太遲疑着說道:“我聽聞,傾城公主有意索要封地?”
這事如今早已算不上是什麼秘密,京城裡大街小巷上的茶樓酒肆都在紛傳,甚至還有人將太后如何辱罵傾城公主,而傾城公主又是如何搬出了先帝和柔貴妃來要挾都說的一清二楚,仿若親眼瞧見的一般。
太后面色一黯,話語中不自禁的就帶出了幾分狠厲,“在皇上和哀家的眼皮子底下,她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倘若去了封地,還不是爲所欲爲了?到時候,莫說先帝,便是哀家的臉也要被她給丟盡了,百年後,哀家還有何顏面去見先帝和列祖列宗?”
白老太太笑着搖了搖頭,“太后此言差矣。”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便是皇家的女兒也是一樣。蕭家那位少將軍英年早逝,皇上和太后憐惜傾城公主,三番五次派特使詔她進宮,可她不情不願的,惦念着漠北公主府的那些人不願前來,如今來了,卻又幾次將太后氣病,外頭的人什麼話不說?只這一條,公主便有違孝道。再說了,皇室可不止她一個公主,旁的那些公主,可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呢。不說遠的,只溫熙公主,就是個絕好的表率。”
溫熙公主是先帝時豫嬪的女兒,比傾城公主大幾歲,也比她早幾年出嫁,嫁給了平山侯世子,後來,平山侯世子因病早亡,只給溫熙公主留下了一個女兒。
那之後,溫熙公主獨自侍奉公婆,撫養女兒長大,還主動跟平山侯和夫人商議,將世子的爵位給了小叔。
溫熙公主二十歲便守寡,如今已有二十多年,可這麼多年了她卻一絲怨言都沒有,即便是不得已出席宴會,依舊以平山侯府中之人自居,頗得了許多賢名。
“所以說,即便是丟臉,丟的也是她自己的臉,可牽扯不到太后,抑或是先帝和列祖列宗的身上去。”
白老太太說的肯定,太后的臉上,漸漸有些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