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盯向前方,路邊倒映的燈光形如盤龍,傅染其實也沒睡着,車子駛入依雲首府的車庫內,明成佑坐在位子上半晌沒動,傅染睜開眼簾,見他側臉瞅向車窗外,目光出神。
聽到動靜,明成佑轉過頭看她,兩人誰也沒說話,下了車,牽着彼此的手走進屋內。
在玄關處替傅染換好鞋子,明成佑本想不開燈,但想到傅染挺着大肚子不方便,依雲首府內亮起蜜色,兩人相攜上樓。
屋內暖氣正好,拂去滿身寒冽,傅染躺到牀上還是手腳冰涼,明成佑把她的手裹在掌心內,傅染腦袋往他胸前拱,“燈光好刺眼,關掉吧。”
明成佑聽出她抑制不住的哭聲,嘆口氣,撐起身把燈關掉。
他搓揉着傅染的雙手,身子貼緊後覆住她的腳,“好冷嗎?”
她不說話,生怕泄露出哭音,腦袋一個勁搖動。
他又把手拿到嘴邊。
“別哭了,傅染,經歷了那麼多我們應該做好最壞的打算,這些都不算什麼,你只是一時難以接受而已。”
“我知道。”傅染伸出手臂勾住明成佑的腰。
窗外雪花越來越大,能聽到清冷的簌簌聲。
明成佑淺揚嘴角,“再這樣孩子生出來就是個愛哭鬼,天天哭吵得你睡不着覺。”
傅染鬆開環住他的手,她轉個身背對明成佑,他也背過身,中間隔開道手臂粗細的縫隙。
彼此都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傷口,背對着獨自舔舐,其實更痛。
明成佑的手機關機,傅染的放在牀頭櫃上,李韻苓打了一遍又一遍始終無人接聽。
王叔載着蕭管家和李韻苓匆忙趕回依雲首府,在玄關處看到兩人的鞋子纔算鬆口氣。
蕭管家目露擔憂,“夫人,要到二樓去看看嗎?”
李韻苓站在門口,她手掌撫向前額,“算了,讓他們自己待會吧。”
“好,您今天也在這休息吧?”
“不了,”李韻苓精疲力盡,“我還得去給雲峰上柱香告訴他這個消息,希望他能保佑成佑撐過去。”
樓底下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兩人一動不動躺在牀上,許久後,傅染翻個身,右手自身後緊抱住明成佑。
她臉貼至他頸間。
一陣溫熱,滑入明成佑的衣領內。
兩人將近很晚才真正闔眼,早上傅染醒來,探手掌心內一片冰涼,看來明成佑是很早就起了。
她下牀後看眼時間,竟然接近10點了。
傅染洗漱好後下樓,看見蕭管家坐在餐桌前記事。
“少奶奶,您起牀了。”
“三少呢?”
“三少在屋外。”
傅染提起腳步,順手從衣架上取件大衣,明成佑坐在露天泳池的藤椅上,湛藍色水光折射出瑩瑩流動的斑斕,將男人俊美消瘦的側臉烘托出極致的寥落。
明成佑雙手手肘支着膝蓋,上半身往前傾,眼裡波瀾被暖陽給隱藏,他穿着極普通的居家服,身材消瘦後,人便越發顯得高。
傅染走過去,把外套披在他肩上。
明成佑頭也不回握住她的手,“怎麼不多睡會?”
“都快吃中飯了。”傅染坐到他身邊,雙手趴在明成佑腿上,兩人誰也沒提昨晚的事。
坐了會,蕭管家過來喊他們吃午飯,傅染往他碗裡夾菜,見明成佑幾乎不怎麼動,“晚上我來做吧,炒幾個你喜歡吃的。”
男人舀起碗湯遞到傅染手邊,“別浪費時間了,我吃不下去。”
“是不是藥物反應?”
“沒有飢餓感挺好的,還省糧食。”
傅染放下筷子,食慾也不好,明成佑瞅着她陰鬱的側臉,掌心握住傅染的手,“別擔心,我沒事。”
這幾乎是他每天都要重複說的話。
蕭管家從外面進來,“三少,有人找您。”
明成佑似乎知道是誰,“讓他們進來吧。”
他輕拍下傅染手背,“我有些事處理,你先吃飯。”
進來的幾人跟明成佑打過招呼,他將他們帶到客廳內的沙發上,傅染擡眼見到其中一個男人拿出份文件,正跟明成佑談着,她味同嚼蠟,嘴裡的魚肉失去原味,傅染放下筷子後跟着走去。
明成佑見她過來,也沒刻意迴避談話內容,畢竟最後還是要傅染簽字。
“因爲遺體捐獻必須要家屬的簽字同意,所以我們想問問您太太的意思。”
傅染驚怔,“遺體捐獻?”
她杏目圓睜望向明成佑,“你。”卻只說了一個字,眼淚奪眶而出,滾燙地滑過臉頰。
明成佑拉起傅染後起身,帶着她來到窗前。
他把窗簾打開,暖意照拂到全身,傅染覺得刺眼,伸手擋在額前。
“傅染,昨晚,當我看到護士給那人拔掉呼吸機的時候我就有了這個想法,人死後還能留下些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明成佑雙手撐住窗櫺,“我的器官興許能救活別人,能夠讓我的生命得已延續,我即便是走了,至少還能留下些東西。”
傅染喉間哽住,無力感充斥滿全身,她能體會明成佑所說的意思,就在昨晚,她多麼希望對方能點一下頭,傅染臉貼嚮明成佑的肩膀,一句話說不出來,只能咬緊下脣哭。
放到最親的人身上,卻還是難以承受。
捐獻遺體,面臨的將是體無完膚。
在承受最痛的時候,卻還要承受不能承受的,傅染張開嘴咬住他的肩頭。
明成佑不覺得痛,側臉泛出紙一般的蒼白,他伸手攬住傅染的腰,“過去簽字吧。”
傅染兩手緊緊揪住明成佑的袖口。
他喟然輕嘆,“傅染,你應該比誰都能瞭解我現在的做法。”
傅染喉間嘶啞,只是說不出話,客廳內的人也不催,知道接受需要段時間。
她左手按向腹部,有微微的踢動感,傅染擦乾淨眼淚後擡起頭,明成佑牽起她的手回到沙發上。
蕭管家趁着過來送茶的間隙,看到擺在茶几上的資料。
她臉色大變,趕緊退開。
對面的男人跟傅染簡單介紹後,把手裡的文件遞向二人。
她沒有伸手去接,明成佑開始填寫表格,面部神色嚴肅,蕭管家瞅着這一幕,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
傅染眼眶仍然溼潤,她拿起簽字筆後翻開文件,握筆的五指顫抖不已,筆尖在紙上帶出一道道黑色痕跡,心若千斤重,掌心內滲出薄汗,她朦朧的視線內恍惚覺得字體在跳動。
儘管如此,傅染還是毫不猶豫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有些事情,可能真的要自己經歷過後才能領悟。
傅染心情沉重地放下筆,看到一旁的明成佑還在填寫,她站起身後離開。
翻開鋼琴蓋,《夢中的婚禮》那首琴譜還擺在中央,傅染手指隨意地按向琴鍵,單調的音節送入客廳內,明成佑手裡動作微頓,蕭管家從房間出來後,掩上了門。
許久後,幾人才帶着東西離開。
蕭管家過去收拾。
明成佑擡起眼簾睇向她,“蕭管家,這件事就別讓我媽知道了。”
蕭管家稍怔,“是。”
明成佑起身走向樓梯口,雙手自身後抱住傅染,“你又不會彈,瞎彈做什麼?”
傅染收回手,“累嗎,去休息會吧。”
明成佑點點頭,鬆開傅染後走上二樓。
她望着他的背影,一陣陣心疼,她本該最愛的,一個,正在發育成人,而另一個,卻在以她不可估量的速度逐漸衰弱。
傅染坐回沙發,李韻苓風塵僕僕而來,走進客廳卻發現裡面只有傅染。
“人呢?”
李韻苓面色難看瞅向四側。
傅染看向不遠處的蕭管家,知道在這什麼都瞞不住李韻苓,“媽,人已經走了。”
“又是你的主意?”李韻苓二話不說直指傅染。
她聲音沉寂冷靜,“不,這是成佑自己的意思。”
“你們兩個什麼意思,現在做事情不需要再跟我商量了是嗎?自作主張。”李韻苓氣不打一處來。
“媽,昨晚之前,我可能也不會答應成佑這樣的做法,或許,他自己也不會動那些想法,可您也親眼看到了,我們眼睜睜看到的絕望,不是因爲找不到匹配的心臟,而是家屬不同意。”傅染至今想來,心口還是會覺得痛。
繞是明家再怎麼呼風喚雨,面對那種摧毀的力量,卻只能束手無策。
李韻苓臉上漾出悲痛欲絕的神色,忽然揚高音調道,“那又怎樣,你難道看不出來人是自私的嗎?別人救不了成佑的命,憑什麼要用他的器官去救別人?傅染,我們需要的時候何曾見到那些人心軟過?”
傅染話到喉嚨口卻說不出來,這件事,本就沒有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