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譴責與質疑, 周氏不慌不忙道:“當年夫人聲稱二小姐打碎了佛堂中的玉佛象,把二小姐關進了柴房。秦氏趕過去求情,然而路上卻被長風道長從背後推下了湖中。奴婢當時晚一步趕到, 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所以也慘遭毒手, 被推下湖中。當時夫人在旁邊看着, 不是嗎?”
薛氏臉色變白, 她當然記得,但即便擺出證據來,她也絕對不會承認!
“滿口胡言!”
這時, 絮饒與皺眉深思的老夫人道:“提起當年之事,其實孫女兒一直有話想說。”
老夫人擡眸看向她, 並沒有說話, 但神色表明她允了絮饒說下去。
於是絮饒繼續道:“當年的玉佛象並不是我打碎的。那時候我跑去佛堂給生母秦氏祈福, 卻看到佛堂的門關着。好奇的推開門,看到夫人在裡面的同時自個不知被誰打暈過去。迷迷糊糊中似是聽到…………聽到男子的聲音。然後醒來就待在了柴房, 並背上了打碎玉佛象的罪名。”
如今想來,那個打暈她的人是長風道長無疑了。從第一次見到長風道長時,她就莫名覺得在哪裡聽過他的聲音,卻始終想不起來。而後知道長風道長與薛氏之間有私情時,才恍然大悟。
看母親薛氏臉色不對, 杜幽月忙站出來維護道:“你們一個個的都是信口雌黃!一看就是串通好的!”
並氣憤的指着周氏道:“說罷, 杜絮饒給了你多少好處, 讓你在這裡與她一起捏造謠言?!”
周氏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緩聲道:“大小姐莫急, 證據定是有的。實不相瞞,奴婢前幾日其實就想來府上了。但也考慮到揭發這些事情會給府上帶來多少事非流言。猶豫之際聽兒子馬佑回去說老祖宗近些日子頭痛症又犯了, 當時給奴婢醫治的玄空道長正好在,聽了老祖宗的症狀後說可能是沾染了過多不乾淨的東西而引起的。奴婢想老祖宗誠心向佛,定是在佛堂中聞多了香火味道纔會這樣的,但也不敢確定,所以讓馬佑暗中帶了些府中香火回去,玄空道長看過後果然發現問題,說那香火中其實摻有迷魂香!”
“所以,”周氏看向老夫人道,“不是奴婢專來府上挑事,而是太過擔心老祖宗安危才決定過來道明真相。老祖宗若是不相信奴婢的話,可以把府上香火拿出去找些香料師傅給看看,自會發現問題。”
一直沉默不語的老夫人終於發話,沙啞的聲音仿若瞬間又蒼老十歲。
“來人,去……”
“不必了。”薛氏開口阻攔道,“那香火的確有問題,不必找人看了。”
老夫人聞言一口氣上不來,咳嗽個不停:“你……”
薛氏卻又轉了話音爲自己辯解道:“不過,那香料是我當初爲了讓老祖宗歇息好,專程找香料師傅做的安神香。看效果似是不錯纔多置備了些,但沒想到會對老祖宗身體造成損害。”
“是嗎?”周氏疑惑道,“奴婢聽玄空道長說那香料的配製手段極爲特殊,與當年精於制香的一個小部落有關,而那個部落多年前已被當年還是將軍的樑國公帶兵攻下,香料的配製方法也並沒有流傳於世。玄空道長見多識廣纔多少知道些。那就奇怪了,當初夫人找的人是誰?他爲什麼會那配香手法?”
玄空道長在朝中也是有很大名氣的,如若真是他說的,那十之八/九不會錯。
薛氏無言以對。杜幽月聽出其中端倪,咬咬牙,突然跪在老夫人跟前道:“孫女兒知罪,那香料其實是我配製的。”
此話一落,衆人皆驚。就連絮饒也很是感到意外。杜幽月竟然會配製香料?!她爲什麼會呢?
只聽杜幽月繼續道:“那香料秘籍是當初我從舅舅府上無意中看見討要過來的,因爲當時舅舅叮囑說不讓聲張出去,所以我雖然會配製香料,但並沒有對外說過。母親真的是想要安神香的,只怪我學藝不精,配錯了方子。所以老祖宗要責罰就責罰我罷,求放過母親。”
從小到大,薛氏最爲疼愛的就是杜幽月,在她身上花費的心思也最多。前幾日雖然因爲她的任性妄爲而生氣打了她,但畢竟是多年來的心頭肉,還是想盡辦法給她挽回局面。今日她能站出來爲她頂罪,薛氏心裡多少流過些欣慰。
但她還年輕,身爲母親,怎麼捨得因此毀了她?
於是薛氏開口道:“此事與幽月沒關係,我甘受老祖宗責罰。”
絮饒看她們母女如此,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孃親。當年孃親也是這樣處處維護她,放心不下她,然而卻是落得個那般下場。
所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今日不管發生什麼,她都不會再做妥協。誓要把薛氏醜事揭露出來。
就在這時,大哥杜昭義領着護衛壓刺客進來,回稟老祖宗道:“在佛堂的密道處發現了正要逃跑的刺客。”
薛氏聞言,徹底慘白了臉色,踉蹌幾步差點癱倒。杜幽月趕緊上前扶住她。
而絮饒一看那刺客的模樣,立刻驚訝得難以壓制自己情緒。只見那刺客白髮白眉,鼻樑高挺,與鬥花會時遇見的刺客長相相似。最最重要的是!
“是你?!當年就是你領人劫持了我與生母秦氏的馬車,把我們逼下懸崖的!”
刺客目光在屋內環視一週,微微在薛氏身上停頓片刻,但也很快移開,沒有說話。
老祖宗震驚的起身,看着眼前的刺客氣得指尖發顫!雖然沒有了長長的白色鬍鬚,面容也看着要年輕許多。但絕不會認錯,此人是來過府上無數次的長風道長!是當初幫着府上修建佛堂的長風道長!!
那佛堂有密道是怎麼回事?!他又爲何三更半夜出現在她齊國公府?!
不止老祖宗,屋內許多人都認出他來。雖然與平日裡見的模樣稍有不同,但他渾身透出來的那份氣質以及眉目神情都騙不了人。他就是長風道長!
那此時再想想周氏方纔說的話,委實由不得人不相信!
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指着薛氏怒道:“就由你來告訴我!他是誰?!!他來府上是做什麼的?!說啊!”
杜幽月也被眼前一幕給驚住,目瞪口呆的看向自己的母親薛氏:“母親,你…………”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薛氏反倒漸漸鎮定麻木了,推開杜幽月的攙扶,轉身一步一步的走向被壓制着的長風道長。
距離越來越近,兩人四目相對,皆沉默着。卻又像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靠着眼神交流說了有千言萬語。
當她還是個不懂世事的閨中小姐,在一次外出時看到個奄奄一息的乞丐,可憐他,把他帶回了府上。後來經過長時間的接觸,雖然身份懸殊,但兩人還是互生愛慕之情。
那時候的她單純善良,心思簡單,還跑去大哥那裡求成全他們。
屋內燭火明亮,薛氏終於面無表情的走至長風道長跟前。然後…………閉上眼,忽然抽出旁邊護衛的佩刀,狠狠刺在了長風道長的胸前。
鮮紅的血順着刀刃流下,染髒了地面。然而,直到這時長風道長仍是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在力氣散盡之前,看了眼薛氏發上那對兒普通的刻有她閨名的銀簪,又費力的看了眼她身後的杜幽月,閉上了眼睛。
這是他欠她的。
他是在族人的拼死掩護下逃到京城的部落皇子。在他最爲落魄的時候,是她救的他。而他也曾想過放棄仇恨與她一起。
卻是被她的大哥,也就是殺他族人,後又安排人追殺他的樑國公給擊潰。當他落得一身傷找到她時,聽說了她要嫁給別人的事。絕望盛怒之下向她坦白了他的真實身份,並說從一開始接近她就是爲了有日能尋仇!
還…………奪去她的清白之身………………
消失幾年後才以着長風道長的身份再次出現在她視線裡,並糾纏上她。
但曾給她帶去的傷害,就算是此時賠上這條性命,也是無法彌補的罷。
屋內靜得詭異,靜得沉悶。感覺到手中刀刃的下墜。薛氏抽出刀,然後怔怔的看向屋內所有人,良久,才揚首開口道:“我承認,剛纔你們指控我的事,我都承認。包括老爺曾經有過的其他通房小妾,也都是我出手害死的。”
然而,她並不後悔!因爲那些人的出現讓她時時刻刻都在害怕!害怕老爺會更加嫌棄她!更害怕她們發現她的秘密後把她踩在腳底下!所以,她不允許她們的存在!一個都容不下!
平靜的說完後,在衆人來不及阻止的時候,薛氏將手中仍帶有血跡的刀刃刺向自己心口處。
“母親!”
杜幽月驚叫着跑過來,侍候她多年的薛媽媽也是滿眼悲痛的過來將她抱在懷中。
“欠你們的,我用…………命來還,只是……”鮮血順着嘴角滑下,薛氏看向因受不住刺激癱坐在凳子上的老夫人,懇求道,“幽月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還望老祖宗……不要…………與她計較。”
斷斷續續的說完後,薛氏看向薛媽媽,看她一邊落淚一邊衝她點點頭後,心安的閉上了眼睛。
其實,她早就想走了。這輩子實在活得太累,當初若不是因爲薛家與杜家的聯姻,她早在被人奪去清白後就一死了之了。
杜幽月失聲痛哭。絮饒不覺間也紅了眼睛。但仍是不後悔做出揭發她們的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報應,她與孃親曾經遭受的一切苦痛,以及前世她被生生逼死的慘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終是要討回來的。
杜昭義經受這麼大的刺激,也是呆愣了有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要安置母親屍體。老祖宗卻是在察覺到他的舉動後,一字一句咬牙道:“擡出去,從此不再是我杜家人!”
誰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杜昭義雖然知道母親有錯在先,但畢竟是他的母親,一時半刻做不出將她趕出家門的事情,而且還是在她已經斷氣的情況下。
老夫人看出他的遲疑,氣憤的拍桌而起:“擡出去!!”
然後急火攻心,暈了過去。
最終,連夜通知了樑國公,由他將薛氏與長風道長的屍體一起領走。杜幽月哭喊着要跟去,薛媽媽死命將她攔下,在其他下人的幫助下把她帶回了雲錦院。
哭得多了,嗓子都沙啞了。將其他下人都趕了出去,薛媽媽倒了杯茶水,想起夫人交代過的事情,抹了把眼淚,偷偷把一顆香料丸融進了茶水裡,然後端給了杜幽月。
“小姐,喝口水潤潤。”
杜幽月目光空洞的接過茶杯,半杯茶水下肚,才猛然察覺到不對。驚訝的看向淚流滿面的薛媽媽:“你…………”
話未說完,她便失去意識暈倒在榻上。
“小姐,對不住了。奴婢不能守着照顧你了。”
薛媽媽幫她把被子蓋好,然後在榻前跪別道:“醒來後,不管是癡是傻。小姐都要好好的活下去,代替夫人好好的活下去。奴婢把道長帶來的解藥送去樑國公府就下去陪夫人,她…………她平時看着性子強勢,其實…………其實膽子可小,最是怕黑………………”
***
齊國公府發生這麼大的事,雖然還沒有到寒花節,絮饒也決定不再去女學。每日待在府中陪着老祖宗,與她一起拜佛祈福,並找來玄空道長前來幫她醫治、療養身子。
而杜幽月自那日醒來後,許是受的刺激大了,心智竟變得如孩童一般,找玄空道長給診治,也聲稱無從治起。但好在只是心智受了損傷,身體並無大礙,算是萬幸。
過了有段時日後,老祖宗答應絮饒讓她回沐陽城看看,並允許她將生母秦氏遷葬至京城。
絮饒欣慰。回到京城,那是孃親畢生的心願。
回沐陽城的時候,裴靖堯有一路與她相隨。以着未婚夫的身份。
當初魏王有說太皇太后已經答應做主與他賜婚,後來卻是裴靖堯拿了賜婚的詔書、彩禮來府上提親。絮饒閒暇時曾好奇問過:“你是用什麼法子讓太皇太后改變主意,答應與你我賜婚的呢?”
裴靖堯笑道:“因爲她老人家認爲你我纔是天作之合。”
“……”什麼時候學會的貧嘴?
裴靖堯笑着將她攬入懷裡,寵溺的在額頭輕吻。
其實是因爲一封書信。那封他與齊國公杜老之間的書信。當年他無意撿到她的平安符,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同樣也知道了她在齊國公府發生的事。那時候的他常年在外征戰,並沒有足夠的能力可以確保她們回到京城後可以護她們周全。所以怕悲劇再一次重演,當時他並沒有告訴齊國公杜老他無意尋到了絮饒母女。
而是選擇了讓她們繼續留在沐陽城,他可以讓尊師幫忙照看她們母女的同時,又安排了一個婆子每年以固定時候打着齊國公府的名義給她們送去一筆錢財。好讓她們可以平平安的在沐陽城待着。
直到三年前,她正好及笄。才暗中告知了齊國公杜老此事,並向杜老表明瞭他對絮饒的心意。杜老同意了他們婚事的同時,爲名正言順將她們迎回府中,而安排了道長故意在府上指點說是有子嗣流落在外,並裝作在道長指引下尋到她們,送了婚契。
等了多年,以爲終於可以順順利利的將她娶回府中。卻因着齊國公杜老的突然離世而又等了三年。
有着這份原因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自是不會做棒打鴛鴦的事。爲他們賜婚的同時也勸住了哭鬧的季鳳楚。
置於季鳳楚最後沒辦法想要與絮饒一同嫁入鎮國公府的妥協想法,他是絕對不會做半步退讓!
因爲,此生有一人牽腸掛肚便足矣。且一生一世一雙人,是他在很久以前就對她許過的承諾。
他永遠不會違背的承諾。
***
數日後,裴靖堯與絮饒的大喜之日。整個齊國公府張燈結綵,府上人皆掃去前些時候的沉悶氣氛,帶上欣喜神色。
薛嬋也是換作了喜氣洋洋的粉色衣裙,高興的跑去了花園裡。
杜幽月正拿了書卷在念詩,薛嬋高興的過去喊她道:“月表姐,我們也去看新娘子好不好?”
“可是……”杜幽月苦惱的看向手中書卷,“這首詩還不會背呢。”
“去嘛。”薛嬋撒嬌的拉住她,親暱道,“回來嬋兒與月表姐一起背。聽說今日小表姐可好看!以後見她都不容易了呢。”
“好罷。”杜幽月笑着與她一起朝雲祥院走去。
走了沒多遠,薛嬋想起什麼,從懷裡拿出幾塊兒用油紙包着的糕點,舉到杜幽月跟前道:“哥哥來府上時買給嬋兒的,可甜,月表姐也嚐嚐看。”
“真的呢。”
甜膩的糕點入口酥軟。杜幽月笑眯了眼,單純無辜的笑顏與孩童無異。
而此時外出遊歷,遠在洛陽的魏王季景黎,走在街上聽到衆人關於京城內鎮國公府與齊國公府之間婚事的喜慶笑談,神色落寞的避開人羣,獨自去了林中溪邊作畫。
風吹過,有凋零的落花隨風飄在溪水裡,打個轉,隨着清澈的流水飄向遠處。
季景黎停下畫筆,恍惚間失了神。
猶記她曾於湖邊笑着回眸,笑容清靈乾淨。雅如綠林深處竹上霜,美若古樹枝頭花上雪。
“春花易謝,綠水長流,都是人生避不開的憾事。”
“恰逢花開,那便請師郎賞一番‘綠水繞芳花,芳花隨綠水’的美景,可好?”
可惜那美景,他終是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