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則安並未發現趙崇昭和晏寧公主之間的異常。
謝則安能夠理智地衡量每一份感情的輕重,因爲他極少涉足其中。從某些方面來說,他是一個非常冷漠的人。正是由於自己不曾相信也不曾擁有,他才覺得相信這種情誼、擁有這種情誼的人彌足珍貴。
這一輩子有了母親、有了妹妹、有了大郎和謝府這些親人,謝則安雖不是初生稚子,卻也漸漸對他們撤下了心防。趙崇昭和晏寧公主之間的兄妹情深他一直看在眼裡,因而從未對趙崇昭生出半點疑心。
剛相識那幾年趙崇昭喜歡對他親親抱抱,那是因爲趙崇昭誤會了這是所謂的“番邦禮儀”,玩得格外高興。可等成年之後趙崇昭就慢慢疏遠了他,趙崇昭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真要喜歡誰恐怕恨不得時刻親近。更何況趙崇昭還是那種火爆脾氣,怎麼看都不像能忍的——那份疏離不正說明了趙崇昭已經把他當成“妹夫”來看待嗎?
謝則安領趙崇昭兩人入內換衣服。
正巧換季時晏寧公主幫趙崇昭備了兩身衣服,還沒來得及送到東宮,晏寧公主着人送了過來,一套給了趙崇昭,一套給了趙昂。趙昂比同齡人要高大,但還是不及趙崇昭,穿進去活像小孩穿了大人衣服,非常滑稽。
謝則安看了後笑得不輕,叫人去把自己以前的衣服拿來給趙昂。
趙崇昭一聽,不樂意了,打斷道:“也就穿一會兒,那麼麻煩做什麼?是他的衣服要緊還是防洪要緊?”
趙崇昭居然能說出覺悟這麼高的話來,謝則安不由對他刮目相看。他拍拍趙昂的肩膀:“那你忍忍。”
趙昂說:“沒事,只要小妹不過來——”
話未落音,謝小妹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哥哥,你們好了沒有呀,聽說趙昂要穿崇昭哥的衣服,我來看看!”最後的語調明顯是上揚的,分明是想圍觀趙昂的滑稽模樣。
趙昂很想蹲到牆角裝蘑菇。
謝則安沒讓趙昂如願,打開門把趙昂拉了出去。
謝小妹笑不可仰。
趙崇昭雖然不算是胖子了,但他的骨架擺在那裡,足足高了趙昂半個頭,衣服更是大了一整輪,襯着趙昂像霜打過的小白菜,蔫了吧唧的。
謝小妹看完趙昂,笑嘻嘻地扔下一句“我去看看薑茶好了沒有”就跑了。
謝小妹一走,趙昂又精神起來:“能逗小妹笑的話,多穿幾次也沒關係!”
謝則安:“……”
看着這個覬覦自己妹妹的小鬼頭,心情很複雜啊……
三人沿着迴廊走到書房,圍桌而坐。窗外雨急,噼裡啪啦地打來房頂,一聲比一聲急。
趙崇昭說:“夏日天孩兒臉,說變就變,前些天天氣還挺好的。”
謝則安默不作聲地把地圖拿出來,將自己走了一整天琢磨出來的結果在地圖上標註好。
趙崇昭也不再說閒話,認真看着謝則安落筆。
謝則安從小對地形特別敏感,去過的地方能把地形完美地復原出來,沒去過的地方也能做出最接近事實的推測。
等把自己瞭解到的東西都標清楚了,謝則安才說:“其實根本沒什麼方法,想要減少損失就得像殿下你和昂弟今天這樣去做——先派人巡堤看看有哪些地方需要搶修,有缺口的先堵上,記下來等水位降下去了再大修。在警戒線內的地方先組織他們做好撤離準備,莊稼能搶收就先搶收,不能也沒有辦法。最要緊的是城內也有不少地方挺危險的,我查過了,殿下你出生那年就出了一次水淹京城的事兒。”
趙崇昭:“…………”
趙崇昭也是倒黴催的,剛出生沒幾天,京城水淹了。朝廷上下本來正準備歡慶皇子出生呢,硬是被這天降的災禍逼得低調低調再低調。許多人心裡暗暗嘀咕:“這皇子不會是災星吧?”
不少人不敢明說,只能一個勁地慫恿趙英:“再生一個!再生一個唄!”
後來體弱的先皇后又懷上了,朝廷上下歡欣不已,結果先皇后身體太差,早產剩下晏寧公主後就去了。
此後朝臣那些“再娶一個唄”、“再娶再生唄”的奏摺統統都被趙英扔了,久而久之也就沒人敢再提。
幾年前趙崇昭太子之位不太穩固,朝野又有人拿他出生時的水災來說話,氣得趙崇昭直跳腳。別人要是敢在趙崇昭面前提這個的話趙崇昭非讓對方吃不了兜着走不可,偏偏說話的人是謝則安,趙崇昭只能說:“城裡也得巡查?”
謝則安點點頭。
趙崇昭說:“那我們這就去找徐先生商量。”
謝則安說:“也好。”
這時一直安靜呆在一邊的晏寧公主說:“哪裡好了?三郎你還沒用膳。”她看了眼趙崇昭,“你不知道三郎今天跑了一天嗎?中間根本沒有休息,回來後還得去一趟徐先生和姚先生那兒,連飯都來不及吃。徐先生那邊你和昂弟去不就行了?總不能什麼事都讓三郎去做。”
趙崇昭呆了呆,看向謝則安。
謝則安雖然驚訝於晏寧公主話裡的尖銳,卻也明白她是在心疼自己。他溫言說:“寧兒,殿下他們也跑了一整天。”
晏寧公主一頓,說道:“那就先一起吃了再吧,廚房應該有吃的,我去叫人送上來。”說完就起身離開。
謝則安和趙昂面面相覷。
趙崇昭心裡卻是百般滋味難以言說。
趙崇昭反省說:“我確實不該什麼事都要三郎你來做。”
謝則安說:“這事先生都囑咐我跟進了,再跑一趟也沒什麼。這雨照這麼下下去指不定真會出事兒,殿下有心早作防範是好事。”
三個人都是爽快人,吃起飯來風捲殘雲,很快把飯菜掃蕩一空。
晏寧公主派人找來斗篷和大傘,送他們出門。
目送謝則安三人越走越遠,晏寧公主久久無法回神。
謝小妹悄悄走到晏寧公主背後,伸手捂住晏寧公主的眼睛:“猜猜我是誰!”
晏寧公主一笑:“應該是某個搗蛋鬼吧。”
謝小妹不服氣:“我纔不是搗蛋鬼!”她鬆開手,改爲拉住晏寧公主的手,“嫂嫂你別難過,哥哥那個人就是遲鈍,三天兩頭往外跑,一點都不會關心人。”
晏寧公主嗔笑:“你胡說什麼?”
謝小妹說:“我沒有胡說,嫂嫂你連長公主姑姑那邊的事都放下了,都是爲了哥哥呀!不過哥哥是要做的事太多了,所以才一天到晚這麼不沾家的。”她把眉一橫,“等他忙完了我就幫嫂嫂你教訓他!”
晏寧公主說:“小妹你就別胡來了,男兒志在四方……”她說着說着目光微亮。
對啊,男兒志在四方。
趙英把姚鼎言找回來是爲了改革科舉制度,到時過了鄉試和州試都得留在外地一段時間,等金榜題名之後更是得下放到地方歷練。要是謝則安也能參加的話,那不正好可以把他們分開一段時間嗎?
兩地分隔的話,趙崇昭應該會慢慢打消那種荒唐的念頭。
晏寧公主精神一振。
她對謝小妹說:“小妹,你和阿孃說一聲,我進宮一趟。”
謝小妹一愣,問道:“這麼晚了,進宮做什麼呀?”
晏寧公主打趣:“進宮去爲你和昂弟探探口風啊。”
謝小妹臉一紅,一跺腳,轉身跑了。她邊跑還邊說:“我纔不幫你去和阿孃說!”她跑開老遠後又回過頭來大膽地補了一句,“要娶我就自己來說,別人說的都不算!”
晏寧公主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則安寵這個妹妹寵到不得了,連面對男女之情也比別家女兒坦蕩,喜歡上了就敢大大方方地說出來……
晏寧公主看着漫天雨幕,心中泛起了無邊的酸澀。
她乘着軟轎入宮。
趙英聽到有人來報說晏寧公主入宮了,有些驚訝。
前些天一起出行時晏寧公主突然病倒,他一直挺擔心的,親自迎了出去。看見晏寧公主身上沒沾着半點雨星子,趙英才說道:“寧兒你怎麼這麼晚進宮?還是這種天氣。”
晏寧公主說:“剛纔哥哥來找三郎商量防洪的事,他們一起去了徐先生家。左右沒什麼事,我想來見見阿爹,”她露出了笑容,“阿爹你不會嫌我煩吧?”
趙英說:“寧兒你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他邊拉晏寧公主坐下,邊問,“你哥哥怎麼會想到防洪上去?”
晏寧公主說:“昂弟最近留在京城,京城和哥哥一起出去,今天他們去巡堤了,發現水位漲了很多,堤上還有缺口。他們忙了一整天,回來後就來找三郎了。三郎今天正好也被徐先生派出去了,查出了不少隱患。兩邊湊在一塊一合計,他們都覺得這事得慎重對待。”
趙英說:“你哥哥這次倒是知道長進了。”他又誇了一句,“裕王弟教出了一個好兒子。”
晏寧公主說:“三郎倒是懶得很,他向徐先生稟明情況後就準備撒手不管了。”
趙英說:“這小子確實是這脾氣,不過他也沒法管,畢竟他沒個正經出身——”說到這一句,趙英突然頓住了。靜默了一會兒,他啞然失笑,“寧兒你繞了這麼個圈子,就是想跟我給三郎討個正經出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