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匆匆而過,從不會爲誰停留半分。
——然,時間好似特別厚待於他呢。
一襲白衫的男子緩緩地將手掌伸至眼前,細細地端詳。
果真,一如十數年前那般瑩潤光潔,修長白皙,指骨分明。白衣男子長嘆一聲,擡眸望向窗外蕭蕭竹葉,瑩白月光流瀉而下,鋪灑一地的光華流轉——就似她墨玉般的眼眸裡,總是流光四溢,光華瀲灩。
“穎兒,已經十八年了。”良久,空氣裡終是盪漾起這樣一聲低低的呢喃。白衣男子線條優美的薄脣微微勾起一抹淡淡的苦澀笑痕,眉眼微微彎了些,“你說過,若是哪一日你不見了,只要我等三年,便會來與我相見。”
“……如今,已經六個三年了,穎兒,你何時願意前來見我呢?”
窗外弦月高懸。
沉默佇立的黑衣侍衛們一個個都垂眸不言,卻又都在心中長長地喟嘆。
月夙溟忽覺肩上微微一沉,輕輕側眸,他望見無憂擔心的眼神。無憂輕嘆,勸道:“公子,夜深了,歇息吧。”
月夙溟淺淡薄涼的眸光輕輕地掃過無憂眼角額頭幾道細紋,微微地蹙了蹙眉,輕喚:“無憂。”
“屬下在。”無憂垂眸應道。
月夙溟脣角勾了勾,溫和道:“你如今,年方几何?”
無憂一怔,抿了抿脣,卻仍恭敬地垂眸答道:“回公子,再過兩個月又十一日,屬下便逾四十四歲了。”
月夙溟聽了,卻再無下文。半晌,他道:“夜深了,你下去罷。”
無憂擡眸,還待再說什麼,卻望見眼前的俊朗男子微微仰着面容,望着天幕之上懸垂的弦月,怔怔地出神。在心底長嘆一聲,無憂垂眸行禮,恭敬道:“屬下這便告退了,公子亦當早些歇息,小心着涼了。”
無憂緩緩地退出了竹屋,掩上了屋門。早已候在門外的衆人忙湊了上來,然無憂卻只是沉着臉輕輕地搖了搖頭,衆人原本期待的神色便倏地沉寂下來。
冰涼的夜風緩緩地拂過竹林,月夙溟披着衣衫,坐在窗邊的牀榻上,望着那一輪弦月漸漸隱沒在晨曦的天光中,脣角的弧度漸漸地垮了。
收到落華宮的人送來的消息時,無憂展開紙條,卻只是苦笑了一下。
——已經十八年了,十八年前隱入黑暗的落華宮這十八年來一直不間斷地在尋找那個人的下落,無數落華宮人踏遍了山川大河,踏遍了這世間的每一處,然而十八年過去,卻毫無所獲。公子黯然等待了三年,便着所有可以調動的勢力一起尋找。
只是……每每帶回來的消息,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到如今,他也不會在收到消息時抱有那麼一絲一毫的希望了。
——每一次公子欣喜若狂地離開,卻又失魂落魄地歸來。
時間在公子一日又一日的孤獨靜坐中逝去,卻無法在他身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公子曾言——“這樣也好。”
無憂明白,公子極不願如此的,卻又慶幸着如此。他可以一直一直地等下去,那個人回來了,也不會認不得他。
落華宮已經有兩年未曾送過消息來了,如今這一份消息,只怕會讓公子再度燃起狂喜吧。可他不想看見公子再度被傷害,再度失望,甚至絕望。十八年過去,公子一度病倒,躺在牀榻上面色蒼白如紙,卻還是攥着那一根玉竹簪,喃喃地念着那個名字,撕心裂肺地咳,卻不願闔上眼眸休息。
他總是想着——若那個人還在,若那個人還在,定不會捨得他如此痛不欲生,定會現身的。可次次,公子都是失望的。漸漸地,公子的眼睛裡便再也不會燃起希望了。
無憂最後看了一眼手中的紙條,緩緩地握緊手掌,閉了閉眼眸。
一陣微風吹過,細小的碎屑便從他微鬆的手指間飛揚而去。
天光微霽,無憂轉眸望了一眼竹屋裡依舊披着外衫倚着牀頭坐着的男子,長嘆一聲。
雕樑畫棟,裝飾精緻的一座樓閣
裡,秋唸白手裡握着一柄摺扇,坐在雕鏤精美的紅檀木桌邊,四下張望着。他身後站着自小陪讀服侍的獨孤臨,側面坐着一襲淺碧羅衫的美麗少女。少女眉目間多有英氣,倒是秋唸白的眉目間帶着那麼一絲柔和的俊俏。獨孤臨一身黑衣,立在秋唸白身後,垂眸望着自家主子坐在桌邊不安分地扭着身子四處亂瞟,不禁默默地翻了個白眼,輕咳一聲。
秋唸白臉色一僵,側眸瞥了一眼身後的獨孤臨,果真看見後者滿眼的恐嚇,癟了癟嘴巴,秋唸白轉回臉去,端正地坐好。
片刻後,樓閣入口處的竹簾被一隻指骨修長的手挑開,隨即一個一襲白衣的俊俏男子走了進來。然他卻未看秋唸白等人一眼,而是緩緩轉身,換了隻手撩起竹簾,而後將右手緩緩前伸,聲音溫和:“阿穎,來。”
一隻白皙纖細的玉手搭上了男子伸出去的右手,隨即一片蓮白色的衣袂拂過,三尺青絲如墨緞般泛着醉人光華拂過眼前,一襲蓮白衣裙的絕色女子悠雅落座,卻是正對着秋唸白。
秋唸白再度看見眼前絕色女子的風華容貌,登時便直了眼睛。那白衣男子不悅地瞪了他一眼,秋唸白卻毫無所覺,直到坐在他身邊的美麗少女無奈伸出手肘,搗了一下他,他才反應過來。
美麗少女看着自家大哥望過來的不明就裡的憤怒小眼神,非常無語地無視了他,而後擡手對坐在對面的絕色女子一拱手,道:“小女歐陽憶穎,見過滄溟樓主。前些日子家兄遇險,承蒙樓主出手相救,小女感激不盡。”脣角一勾,她擡眸看向在一旁落座的白衣男子,“還有,忘月公子,幸會。”
秋唸白見自家妹妹行禮,忙也拱手爲禮,道:“在下秋……歐陽唸白,見過二位。”
白衣男子瞥了一眼秋唸白,而後看了一眼歐陽憶穎,點了點頭。他身邊的白衣女子聞言卻微微地蹙了纖細的眉,望向秋唸白的眸光亦非初時的迷惑與溫和:“你不是——喚秋唸白麼。”
秋唸白聞言,忙點了點頭,道:“那只是在外行走的化名啦,其實……”他話未說完,便倏地感覺自己放在桌下的腳被狠狠地碾了碾,立時糾結了一張俊臉,哀怨地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妹妹。
歐陽憶穎淺淺一笑,無視白衣女子陡然變得冷冽的眸光,道:“滄溟樓主,實不相瞞,因我歐陽在玄風國與藏花國均爲大姓,故而哥哥外出遊玩時總是會隱去真姓,以真名冠以母姓。哥哥爲人雖大大咧咧,卻無故意欺瞞之意,冒犯之處,還請海涵。”
“母姓……”白衣女子聞言微微垂下了纖長微卷的眼睫,輕輕地重複了一遍。
歐陽憶穎掃了一眼旁邊白衣男子不悅的神色,脣角一勾,又道:“沒錯,家母早年行走江湖時,皆是以秋姓示人行世。不知滄溟樓主可曾聽說過——‘落華雙月’?”說到最後那四個字,她微微地揚了一揚語調,卻又不易察覺地加重了那幾個字的音。
“哼,‘落華雙月’已是二十年前的人了,歐陽姑娘談及此,莫非是想學那些個說書的?”白忘月冷哼一聲,語氣之中的不悅卻是顯而易見的。
白衣女子卻微微擡手覆在了白忘月的手上,脣角緩緩勾起一道清淺淡漠的弧度:“忘月,我想聽她說。”白忘月的面色微微一僵,隨即便微微地別過臉去,再不言語。白衣女子見狀,擡起手來,輕輕地拍了拍白忘月的發頂,面上的神色卻是含着一絲寵溺。她轉過眸去,看向歐陽憶穎,道:“憶穎,你可以,喚我‘白姨’。”不待歐陽憶穎露出其他的神色來,她便輕輕一笑,雲淡風輕的模樣,“你且來說一說,‘落華雙月’——是怎樣的故事?”
歐陽憶穎在心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無視自家白癡哥哥投來的敬佩眼神,緩緩開口,喚道:“白姨。”她微微彎了彎眉眼,將二十餘年前的往事娓娓道來。
紫雪國,皇城,後宮禁苑。
一襲簡單宮裝的貴婦倚在榻邊,身邊正有一個三歲模樣的小娃娃在榻上爬上爬下,偶爾伸手撓一撓貴婦,發出
清脆的咯咯笑聲。
“太子殿下到——”門外的太監提高了嗓門叫道。雲容擡眸看過去,便正望見一襲鑲金邊玄色朝服,頭戴鑲玉束髮金冠的雪思墨走了進來。
“母后,兒臣回來了,給母后請安了。”丰神俊朗的年輕男子大踏步走了過來,笑着伸手抱起正吊在雲容身上的小傢伙,道,“阿朔又調皮了,母后您可不要總是寵着他。”
雲容笑了笑,伸手將小傢伙的衣領理了理,道:“說什麼呢,他可是你弟弟,何況他纔多大呀。對了,墨兒,不是說這一趟去北河至少得三個月纔回得來嗎?你怎麼提前回來了?怎麼樣,北河那邊的水災已經控制住了嗎?”
雪思墨點點頭:“差不多已經控制住了,救濟也都到位了,不過想要恢復大概還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母后,兒臣此次回來是想告訴母后一件事情。”他放下懷中的小傢伙,正色看向自己的母后。
雲容被他這少有的神色震住了,也不由肅容道:“什麼事情,需得你扔下北河災情特意趕回來告訴母后的?”
“——唸白和憶穎派人送來消息,他們好像……找到白姨了。”頓了頓,雪思墨最終還是說了出來。他望着母后緩緩地瞪大了眼眸,擡起手捂住了嘴巴,卻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跌坐在身後的榻上,最終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
雪思墨長嘆一聲,抿了抿脣,他抱起一旁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而睜大了一雙好奇的眼睛的雪祈朔,道:“兒臣想,母后定是要去一探究竟的,父皇絕不可能放心您一個人去,所以……”
“思墨說的沒錯。”忽地,一個聲音加入了對話,雪思墨轉過眸去,正望見一襲紫衫的自家父皇走了過來,他忙垂眸行禮,“兒臣給父皇請安。”
雪慕遠點點頭,走到雲容身邊,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輕嘆一聲,勸慰道:“容兒,你先莫激動,這一次倒還不知是真是假。不過,既是憶穎那孩子傳來的消息,或許真有那麼三分可能。”
雲容擡袖抹了抹眼淚,抿了抿脣,道:“可是——可是之前那麼多次都……已經好幾年沒有任何消息了,怎麼會……”
“嗯,也不排除有人故意冒充,所以——才需要你們親自去確認。”雪慕遠扶起她的肩,脣角勾着淡淡的笑意,“何況——如今四國安泰局面全拜她所賜,大概他們都急着找到她吧。更何況,找到了她,便極有可能找到七弟的下落了。”
雲容身子僵了僵,片刻後她擡眸,然她還未開口,雪慕遠便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抵上了她的脣:“容兒,你要信我。”
雲容抿了抿脣,點頭:“嗯。”
“——算起來我可是幫七弟扛了這十八年的苦差事了,是時候把這個爛攤子扔回給他了。我還答應了你,要一起走遍天下,遊遍山河的。”雪慕遠摟着懷中的愛人,不無哀怨地咬牙切齒道。
銀月國,攝政王府。
“什麼?你確定?”年逾不惑的銀眸男子騰地站起身來,厲聲喝問。
書案前垂首單膝跪着的黑衣男子應道:“屬下所言,千真萬確。玄風帝姬與紫雪帝后,就在前幾日都不約而同地秘密離開了府邸和皇宮,從行進方向上看,是向着蒼山派而去。另外,祈安寺的尋白大師也離開了祈安寺,一路西行而來。”
“那青竹山呢?”銀眸的中年男子在書案後來回踱着步,驀地問道。
跪在地上的影衛頓了頓,道:“南宮神醫夫婦和陣玄老者已經出發,但——但陛下卻沒有動靜。”
來回踱着的腳步驀地一頓,片刻後,宮瑾羲一揮衣袖,道:“你下去吧。”
待黑影隱沒,他才驀然閃身至書房門口,推開房門吩咐道:“來人,去請丞相和各部尚書前來!另外,去給本王準備車馬行李!”
“是!”小廝領命而去。
一襲銀藍衣袍的俊朗男子擡眸望向天邊的殘霞,雙手揹負於身後,半晌他才低低呢喃道:“菱吟,是你回來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