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瘦小小的個子,又破又爛又不合身的衣服,全身上下都髒兮兮的。
然而那雙眼睛,卻是我從未見過的美麗。那是怎樣一種琉璃般剔透的琥珀色,像是上好的美玉,卻又比任何美玉都要來得更加魅惑。
只是那一雙琥珀般的眼睛裡盛着滿滿的冷意和戒備,那樣深刻的,對這個世界的冰冷,就連已經成爲獨當一面的殺手兩年的我,都恍覺心驚。
雖然看起來,小柒是那羣孩子裡最爲瘦小的一個,卻已經很有身爲男子的自覺了。我耐着性子悄悄跟蹤觀察了數日,便肯定這一羣孩子裡,唯有小柒和他身邊那兩個小丫頭是可塑之才。而小柒對那兩個小丫頭的保護,實在是顯而易見。
這一點發現着實讓我苦惱了有一段時間——像是這樣的孩子,真要想令他心服效忠,許是得花一番心思調教,這過程所需花費的時間和精力,恐不會少。然若是用以往的手段,用那兩個小丫頭來作威脅的籌碼,這孩子許是會立刻臣服,卻也有可能一生都不會效忠。這斷斷不是少主想要的。
考慮了許久,我都沒有拿定主意。直到在糾結兩難中不經意錯過了每三月一次的血玉樓聚首我還不自知的時候,少主親臨。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和少主之間的差距究竟有多大,而少主,生來便是要做那個人上之人的吧。
儘管,那個時候的少主,也還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
雖然是才七八歲的孩子,卻已經秀骨初露。
將小柒和他身邊那兩個小丫頭帶回樓裡的時候,還只有數十人的血玉樓上下都震動了。大家都擠在水月樓裡打量着三個小傢伙。已經按照樓主的吩咐給三個小傢伙清洗乾淨,換了合身的棉布衣裳,梳好髮髻,我這才發現,原來那兩個小丫頭同是姿色清麗。
一羣不正經的傢伙笑着打趣兒,說是要將兩個小丫頭送到少主房裡去做通房丫鬟。少主雖然是少年老成,可到底沒接觸過這方面的事情,他又實在不習慣在人前露闕,便只是坐在上首一邊品茶一邊笑而不語。
可未曾想到,尚且八歲的小柒卻陡然間如炸毛的母雞一般,伸手將兩個小丫頭護在了身後,瘦削的臉頰和狹長的丹鳳眼,竟是在憤怒的因素下驀然猙獰扭曲,嗓音淒厲如受傷的野獸般低吼:“你們敢——!?”
不得不承認,在那一刻,我震驚了,一旁笑嘻嘻地開着玩笑的衆人也呆住了。就連一直保持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彷彿一切盡在掌控的模樣的少主,也怔了怔。
小柒身後的一個小丫頭害怕地緊緊抓住他的衣袖,身子微微的顫抖;而另一個小丫頭卻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伸手拍了拍小柒護在她身前的手,道:“七七別怕,他們都只是開玩笑而已。”
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三個小傢伙之間,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結成了深不可測的羈絆,而這樣的羈絆,對於少主而言,最易利用。名爲七號的男孩子,名爲三號的女孩子,還有名爲十三的女孩子,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很是一目瞭然,不過是相互保護,相依爲命罷了,卻是讓我一次又一次動容的。
而少主,自然也因爲一開始的不反對不表態,被小柒防備了很久。於是少主很是鬱卒地找我惡補了許多有關“通房丫鬟”、“暖牀小廝”、“窯子”等等的知識。
後來的事情果真如我所想,少主很是看重這三個小傢伙,不僅親自爲他們起了名字,還總是叮囑我多多注意栽培這三個小傢伙,多多照拂。
血玉樓裡的日子很是單調,尤其是對剛進樓的新人來說。大多數的新人都會忍受不了樓中的訓練強度和血腥程度,那些從各地蒐羅來的孤兒們,每天都有人因爲忍受不了而意欲逃跑,也每天都會有人因爲訓練受傷死去。
每當這個時候,少主總是戴着那一副冰冷的白銀面具,既不吩咐去追那些逃跑的孩子,也不吩咐安葬那些死去的孩子。
血玉樓外是惡靈谷,這一道險惡的天然屏障不僅是相對外人而言,亦是相對樓中人而言。而血玉樓中評斷一個殺手是否能獨當一面的最基本的一條標準,便是獨身在三個時辰內走出惡靈谷。那些逃出去的孩子,沒有一個能真正逃出去;而偶爾有極少數僥倖踏入迷陣再度回到樓中的孩子存活下來,卻也因爲見識了惡靈谷的恐怖,再沒有逃出去的打算。
而在這些孩子中,唯一沒有反抗過苦惱過和逃跑過的,只怕是極爲少數的。那三個少主親自賜名的孩子,便在其列。
我曾經在訓練之餘去看那三個孩子,果不其然的,兮若幾乎是訓練一結束便沐浴吃飯,倒頭就睡,而靈溪卻是要撐着疲憊的身軀,仔仔細細地將住處裡外全部查看一遍,就連平日裡樓中供給的飯菜和水,她都要想方設法地先驗一驗毒,纔會允許其他兩人吃飯、喝水、沐浴、睡覺。
靈溪的悟性在三人之中最差,往往要做多出血柒和兮若一半的訓練量才能掌握暗殺的招式與技巧,在尋常的對招中也常常被負責訓練的屬下撂倒。我常以爲,這個孩子最終是堅持不下來全部的訓練的,甚至很可能在訓練中因爲誤傷死去。
不僅是我,幾乎樓中所有資歷老一些的殺手都是這樣不看好她。
可靈溪的作爲卻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在訓練愈來愈艱苦的後來,她每一次被打倒便咬着牙顫着腿站起身子,直到訓練結束,被其他兩人擡回房間。
最終,四年的時間過去,三人先後獨自走出了惡靈谷,成爲獨當一面的殺手,開始由前輩們帶着執行任務。
少主在很小的時候曾經問過我:“莫之,爲什麼樓裡的人都很孤僻的樣子?”
彼時少主的血玉樓才建起不到一年,血玉樓也遠遠沒有如今的規模,高角飛檐的宏
偉建築裡,只是稀鬆地住着不到二十人而已。
我想了很久,纔回答少主:“因爲,他們都是殺手。殺手,本就該孤僻,否則便只有死路一條。”
在那個時候,我便是這麼認爲的,乃至在後來的很久一段時間裡,我都在努力地培養自己的孤僻性格——我是一直跟在少主身邊的暗衛,並非真正的殺手。然少主將殺手門交予我,我當做出表率纔對。
直到很久以後,在發現小柒、兮若和靈溪成爲七殺之後依舊是那樣一副嘻嘻哈哈,完全沒個正經模樣之後,我才恍然覺得——我這麼多年努力想要做卻沒能做成的事情,原因竟然是這樣啊。
小柒的第一次任務是我帶的,雖然少主曾經提過,要我多關照他們,並非要我處處護着他們。可小柒第一次接任務的時候,我多少還是擔心了。畢竟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於是我第一次無視了少主曾經的吩咐。
事實證明,小柒果真是練武的好料子。學了一套暗殺的手法,卻鮮少去用,更不屑去用。那樣一副妖嬈禍水的容顏,縱是他自己不屑,卻是最好的殺人工具。初時幾次任務,小柒並未發覺敵人是死在他的容顏上,而非刀劍下。直到江湖上傳出“玉修羅”的名號時,小柒莫名其妙地便惱羞成怒,第一次在沒接任務的情況下,提着劍便去將散播他“玉面美郎君”和“玉修羅”名號的說書人全都送去了閻王那裡。
小柒對樓中女殺手們的態度都很冷淡,唯有兮若和靈溪,他對她們依舊如小時候一般百般維護。直到在小柒他們成爲“七殺”之後的百日,另一個殺手紫笙出任務時帶回兩個樓外的女人,我才發覺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紫笙這個孩子根骨也不錯,性子卻是十分執拗的,下手也狠辣,是做殺手的好料子。之前也一直很是勤奮,怎麼突然就變成花花公子了?雖然我這個上司對屬下的私生活並不怎麼限制,但是……你也不能太過分了是不是?
於是,好容易瞅了個紫笙身邊沒有那些個鶯鶯燕燕的時機,我找他認真地談了一次。只是,殺手的脾性倒真是難以捉摸,套了一下午的話,最終也沒問出半點所以然來。最後,還是伽藍那個八卦女給我出了主意。
暗中觀察了近一個月,在伽藍八卦女的不斷“友情幫助”下,我才弄明白,紫笙性情大變的原因,竟是心繫靈溪。而靈溪,我一直都知道她是屬意小柒的。
在小柒接了暗殺柳氏山莊大小姐的生意之後,少主便暗中跟了去。對於這一點,樓中的人一直都是存疑的。然而在小柒回來後不久,我便知道了其中緣由。
少主將我找去,雖然只是吩咐要將血玉樓全權交予我管理經營,他要去爲將來的大事做準備了。
說實在的,在少主莫名其妙消失之前,我一直都以爲小柒最後會和靈溪在一起。可在少主消失後不久,幾乎整座血玉樓中都在流傳着小柒愛上少主的謠言,成功地將小柒“逼”地離樓出走了。
偶爾,無憂會修書前來交待一些少主的命令。可奇怪的是,盡是些去各國尋找某某食譜、某某菜品配料、某某祖傳菜餚秘方之類的,而且——據無憂無意中的透露,少主似乎……是在學做菜?
這個認知讓我萬分震驚,不由便多留意了些,直到少主親自傳書來——召血柒回樓。
自小柒入樓之後,少主除卻賜名時道了一聲“血柒”外,皆是喚他“小柒”的,此一番簡單的傳書,便透露了太多東西。
——冷漠的語氣,冷酷的意思。
——少主對小柒,動了殺心。
我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忙傳書讓小柒回樓。幸好,小柒彼時還沒有陷得太深,只一句要將他的柒顏閣送與紫笙,他便火急火燎地連夜趕回來了。
然而,看見他回來的那一瞬間,我便知曉,有什麼不一樣了。
——小柒縱是殺手中特立獨行的一個,可到底做了近十年的殺手,有些東西,早在一次次的手刃目標時便漸漸地消磨掉了。儘管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眸愈發地美麗妖豔,攝人魂魄,卻也愈發地孤寂寒涼。
可這一次,小柒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半年之久,回來之後,我發現,他眼睛裡又多了飛揚的神采。
那樣的神情,一瞬間讓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
在將小柒和兮若、靈溪領回血玉樓之前,小柒曾十分牴觸我的出現。可在我允諾他——能給他和兮若、靈溪足夠的錦衣玉食的生活時,那一雙滿是冷意和敵意的美麗琥珀色眼眸,瞬間亮了起來。
即便現在想起來,還依舊會讓我心底一酸。
——明明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有這樣生活悲慘的孩子,可爲何,我一個早應鐵石心腸的殺手,會對這個瘦小的孩子,三番五次,動了憐惜之情?
——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我窮盡一生,都再難尋到吧。
可憐惜歸憐惜,這送死一般的事情,我不能看着小柒去做,於是我第一次說了那樣重的話,只是希望小柒可以打消那個打算,放棄與少主爲敵的想法。
卻不曾想,在後來的後來,兮若無意間與我說起,我才知曉,竟就是我那兩句話,將小柒送上了不歸路。
“小柒,不要忘了,你是血玉樓的七殺。”
“身在血玉樓,你便不是自由的。血玉樓既是家,也是牢籠。”
“你的身上,縛着名爲‘血玉’的枷鎖,烙着喚作‘血玉’的印記。”
我永遠也忘不了,在說出這樣殘忍的話語時,小柒面上倏忽一片灰暗的頹喪神情,就連那最出彩的殷紅的眉心痣,也黯淡無光。
——小柒,若你的對手不是樓主,也或許拼着責罰,我還能想個辦法,送你自由。
——只是那個人,你萬萬不是對手。這樣必輸的賭,你輸不起,我賭不起。
當時的我,如是想。
可事到如今,無論當時的想法如何,小柒會去挑戰離樓行,小柒會直接對上少主,甚至小柒最後死在少主宿敵的算計之下,這全部,都是我那幾句話惹出來的。
從落華宮送來的小柒的死訊傳到的那一天,恰好其他六殺都在樓中。
名爲曼月的女子孤身來送這一消息,只怕是沒有想到,會有人將這件事情的過錯怪在落華宮的頭上。
可事實上,這件事情,確非落華宮的過錯,也根本,不能說是華月公子的過錯。
只是疑點的確很多。
——華月公子武功獨步天下,曾有好事的江湖人士千方百計地估算,最後便將華月公子與玉君列於江湖榜首。而恰好,這其實就已經接近了真相。少主武功如何,我很清楚;而能夠讓少主刮目相看甚至費心算計的人,定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爲何,小柒會傷重致死呢?
他二人在一處的情況下,便是遭受埋伏,也斷沒有華月公子毫髮無傷而小柒重傷不治的道理。
這是最大的疑點,很顯然,不僅我想到了,樓中的不少人都想到了。故而——
曼月將消息送到,便折回去了。我一直擔心着靈溪和兮若的反應,卻沒想到樓中衆多的女殺手卻是早靈溪與兮若一步知曉,直接將落華宮的曼月堵在了血玉樓外的惡靈谷中。
若非伽藍恰好在惡靈谷中,而曼月本身的功夫也不弱,只怕釀成慘劇,血玉樓與落華宮之間便少不了一筆血債,令少主難做。
只是到最後,靈溪也沒有做出什麼預料中的過激舉動來。只是兮若,呆呆地在柒顏閣發了很久的呆,便又回去繼續睡大覺了。兮若的反應雖然不倫不類,令人啼笑皆非,卻到底還是有些反應的;而靈溪的反應就太過異常了——她根本,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一般,一如往常。
可靈溪到底也是做了十多年殺手的,在衆人眼中最適合做殺手的人,我心中擔憂,卻實在抽不開身,好在有紫笙在一旁時不時地看顧着,多少我也放心些。卻未曾料想,靈溪最終還是出走了,甚至還“拐帶”了另一名七殺,紫笙。
伽藍想去追,卻被我制止了。
——只怕小柒會成爲靈溪心上的一道傷,如果她不自己去解決的話,那傷口便永遠不會癒合,到時,傷人傷己。
果然如我所料,戮清傳回的消息上明確地寫着二人一同上了蒼冥山,只怕是靈溪無法接受小柒死而白穎華無傷的結局,前去討個說法了。然而二人神情怪異地下了山,便直奔銀月國而去。
我本欲令戮清繼續追蹤他們二人的行蹤,卻不想戮清出頭喪氣地回來告訴我——他被紫笙發覺,大打了一架後不甚着了靈溪的道,跟丟了人。
想來靈溪與紫笙都是頂尖的殺手了,他們心情不好,便隨他們去吧,待過段日子靈溪想通了,他們便自然會回來了。
當時我是這樣想的,便再也沒深想——他們去銀月國究竟是想幹什麼。直到忙完了那一陣特別多的暗殺生意後,我才恍然驚覺不對,再派人去探查時,得到的消息卻已經是——靈溪刺殺宮瑾羲失敗身死,紫笙背叛,向宮瑾羲投誠。
這樣的消息一傳來,一直吃了睡、睡了吃的兮若終於有了其他的反應。恰好江湖上不知何處開始流傳血玉樓與魔宮落華宮相勾結的流言,每日裡都有人不知死活地前來血玉樓叫罵找事。
一襲煙青衣裙,一柄天霞長刀,曾經的懶美人兮若冷着一張俏臉,橫掃整個惡靈谷。
這幾乎可算是血玉樓的鉅變了,我萬萬沒有想到,靈溪對小柒用情如此之深,竟最終爲此送了命,而紫笙……我修書前去詢問少主此事的處理對策,少主卻只回了四個字:順其自然。
想也想不通,最終卻還是不經意間恍然——紫笙對靈溪的用情只怕不比靈溪對小柒用情淺,既是他自己打定主意要如此作爲,我又何必亂了他的計劃,讓他好不容易達成的事情成爲泡影?更何況,只怕少主對這件事情的算計是早就定下了的。
如今血玉樓,“七殺”已失近一半,江湖上卻在此刻掀起腥風血雨,每天都有武林人士前來惡靈谷找事,我不得不沉下心來,小心應對。
——少主手中的其他幾大組織已然開始運作,全部的資金週轉皆要依靠血玉樓的殺手生意與聆風居的情報生意來支撐,而聆風居大部分的人力都被少主抽調去查探有關“月神”傳說和青竹山、“天煞之星”等等相關的情報了。這也就是說,若我不能將血玉樓的生意打理地蒸蒸日上,只怕到時候所有人都要一起去喝西北風了。
每天的生活變得愈來愈忙碌,比之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每日忙到深夜,滿腦子都塞着各種各樣的事情,一團雜亂。可每當深夜時分,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經有三個小傢伙,用那麼感激的眼神望着我,脆生生地喚:“莫大哥。”
窗外夜風蕭蕭吹過,將樹葉拂動,發出陣陣譁然的響聲,好似兮若那把天霞刀正舞得嘩嘩作響。
似乎是在很久很久以後,天下大亂,四國紛爭不斷,卻又奇蹟般地只持續了很短的一段時間,歷史又重新回到了正軌上,緩緩地向前推進。
偶爾,我還會想起,曾經,有一個瘦弱的孩子,那樣笑容燦爛,神采飛揚。他有一雙美麗的琥珀色的眼眸,一對迷人的丹鳳桃花眼,還有一顆勾魂攝魄的殷紅眉心痣。
那瘦弱的少年總是用那麼一雙冷意十足又充滿敵意的美麗眼眸看着這世間的一切,直到有一日,他遇見一個風華絕世的白衣女子,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裡,第一次浮現出耀眼的神采。
血玉樓裡,在很久很久以後,都還有一座柒顏閣,一座兮若苑,和一座明溪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