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冥山,在後世的許多傳說裡,是一座仙氣繚繞、氣象萬千的奇峰,惹人萬般遐思。而落華宮,在後世的許多傳說裡,更是被傳揚地神乎其神,魔乎其魔。代有左使、八大護法、三部分立、四樓擎天,然那一位據傳風華絕代的宮主華月,卻再也無人得見其容。
江湖代有英傑出。
妖女、魔頭、邪教,每一代的江湖總有那麼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亦總有那麼一個俠肝義膽的英雄。
百姓們的日子如流水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他們想來,曾經的那些驚天動地,飯餘可做談資,博來一笑,卻距離他們的生活,太過遙遠。
柴米油鹽醬醋茶。在所有的、各種版本的傳說裡,轟轟烈烈與驚心動魄比比皆是,卻從未有淺淡薄涼、乏味無趣的描摹。
——約莫是,誰也無從得知,更無法想象,那些活在傳說中的人們,要如何應付這一干生活瑣屑,淪爲俗世凡塵。
蒼冥山。落華宮。
素竹苑。
依舊精緻的樓閣屋宇,大理石鋪就的庭院裡,一襲白衣的素裝女子正挽着衣袖,專心致志地研磨着手中的藥草。
鎏金的陽光潑灑而下,爲她鍍上一圈攝人心魄的璀璨光華。倚着窗子半臥在牀榻邊的玄裳男子身上蓋着纖薄的錦衾,眸光傾注在廊下院中細細研磨藥草的白衣女子身上,深情而專注,如一泓深潭。
“喂,你們什麼時候把那個礙眼的混蛋搬走?他的病疾根本早就痊癒了!”紅衫的男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你敢這麼說君上?!看老孃不撕爛你的嘴!”煙青雲霞衫的美貌女子嬌叱一聲,提刀便砍。
素竹苑外、圍牆之上、房檐上下,頓時叮叮噹噹響成一片。
金戈之聲大作之時,那一襲白衣的素妝女子幾不可見地微微蹙了蹙纖眉,手中動作卻未停,只不過那握着玉杵的纖指卻微微地有些發白。
“說起來,司骨,你難道不覺得,小七總愛和兮若姑娘過不去嗎?”一襲白衫的清俊男子一手搭在身邊白司骨的肩上,一手撫着下巴,望着在半空中跳來蹦去的兩個人影,一臉沉思。
神色冷雋的白司骨微微側眸瞥了一眼身側極不正經的男子,眸光微轉,卻是掃了一眼身邊神情詭異的幾人,片刻後開口,卻道:“很久以前,我便知這一天終會到來。”
白清遙一怔,站直身子,將搭在他肩上的胳膊拿下,一臉凝重。
“只是——滄溟對小七原本便與對我們不同,如今這般焦躁,實是情理之中。”他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眸光卻好似渙散開去,望着虛空迷茫而無措,“仙師亦云:滄溟非我等可以覬覦。”
“——那又如何?”驀地,身後響起一道微沉的聲嗓。司骨與清遙二人轉眸,正見一襲月白衣衫的白忘月面沉似水,衣襬微動,似是踏風而來。
“的確,這些年來,陪伴在滄溟身邊的人,是我們。”另一人自白忘月身後轉出,身形略顯纖瘦,容貌卻出奇清逸,他脣瓣微啓,眸光微沉,浮着一層淺哀,聲嗓如飄渺琴音般沁人心脾,“休言落華宮與天下江湖,這些都已與滄溟無關。仙師離去之時將滄溟交予我們,我們便當……”
“既是心中所想,便莫要多加一個‘仙師之命’了,忘塵。”白司骨輕輕搖頭,冷雋眸光毫無所畏地對上白忘塵略顯冷戾的眼神,他輕嘆一聲,“小七性子最烈,而忘塵你,性子偏又最淡,滄溟曾言,你與小七是我七人中的兩個極端。而今……”他側身望向苑中身形纖柔的白衣女子,“既是你與小七皆已察覺,緣何還要執迷?”
“真沒想到,到頭來說教的,竟是司骨。”又一道微微尖刻的聲音響起,白阡陌縱身自一旁鳳凰樹上躍下,滿面隱隱的譏嘲與怒氣,“我還以爲,最先說教的,是忘塵這個性子最淡的呢。”
“說起來,司骨你爲什麼突然就……”白清遙也蹙眉問道。
“縱有我們作伴,滄溟卻也……從未笑過。”半晌,他如是蹙眉道。原本便不擅言辭,他所能想到的,所能說出口的,便只有這麼一句話。
白司骨掃了一眼面色怔忡的幾人,垂了垂眼睫,片刻後卻是轉身,拂袖便走。
幾人呆了呆,隨即暗啐一聲,又狠狠瞪了一旁候着的落華宮人,皆是沉默不語。
許久,那打作一團的紅衫男子與煙青雲霞衫的美婦各啐一口,卻依舊打得難解難分,火熱朝天。素竹苑裡,那一襲白衣的素妝女子終是按捺不住耳邊不斷響起的金戈之聲與兩人對罵,鬆了手中玉杵,擡起纖指按了按額角,啓脣道:“七棲。”
紅衫男子聽聞喚聲,隨即瞪了一眼正與自己僵持不下的美婦。兮若卻也知趣,聽到白滄溟喚這血衫小子,便撤了刀,冷冷一哼。白七棲便亦收了劍,回身一個旋身,便落在白滄溟身側,笑意明媚:“滄溟,你喚我?”
白滄溟擡眸掃了他一眼,眸光微微沉黯,片刻後道:“你去百草園瞧瞧,那赤血草可是能入藥了麼?”
白七棲面色一頓,隨即嘿嘿笑道:“滄溟,這個,你知道我對草藥……不如你喚阡陌去吧?”
苑外白阡陌隨即飛來一個白眼,罵道:“臭小子,又黑我!”嘴上這樣說着,他卻是一拂袖,便轉身向百草園的方向去了。
滄溟七公子中,各人各有所長。這醫藥之事,除卻白滄溟,便是白阡陌最爲在行了。他便也不推辭,儘管知曉那赤血草多少還需幾日才能長成入藥,卻依舊依言離去。滄溟七公子中,七人端的是玲瓏心思,只不過,人一旦身處其中,便很難再看得清了。小七不知滄溟話中之意,他卻多少揣摩得出。
——司骨所言不無道理,何況……自滄溟應允親自調理那個人的身子,他便多少有些明白,也多少有那麼一絲預感。預感……這十數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當真要一去不返了。
白滄溟側眸望了一眼阡陌離去的背影,轉眸望向身邊挨着的毛茸茸大腦袋,脣角微微一勾,有些好笑地瞥了白七棲那一臉委屈的訕訕表情,輕輕啓脣道:“怎麼,七棲?”
“滄溟滄溟,你把那個混蛋趕走啦。”彆扭了片刻,白七棲還是撅起紅脣,眼波一橫,擡手指了指從方纔起就一直沉眸看他的玄裳男子。
見白七棲擡眼橫過來,夙軒眸光微微一沉,脣角卻勾出一抹淺淡而落寞的笑意,一雙深邃如夜空般的黑眸緩緩移向與白七棲一同望過來的白滄溟,略顯蒼白的俊逸面容上浮着那麼明顯卻又不留痕跡的深情與溫柔,還有一絲無可奈何與似是而非的妥協。
白滄溟微微一怔,移開眸光,卻是復又開始研磨藥草:“七棲,莫要胡鬧。”
白七棲聞言卻是倏地一怔,轉眸有些驚訝地望着垂眸研磨的白滄溟。在七人中,他年紀最小,滄溟最疼他,過往莫論如何任性要求,滄溟皆是溫和淺笑,一一應允,卻爲何,如今只爲了這麼一個不知什麼來歷的男人,親自動手調理他的身子不說,還第一次,對他說了“不”字。
身邊微風拂動,白七棲擡眸,正望見那原本合該在牀榻上躺着養病的男子正攏袖立在他們身邊,他尚未反應過來,便被那人伸手撥了開去:“你離穎兒遠一些。”
語氣裡的嫌棄與冷然,卻是誰都聽得出來。白七棲臉色一僵,奮而直起身:“你!”
“七棲。”一旁白滄溟卻在此刻啓脣喚住了他,白七棲轉眸看向她,卻見白滄溟只是長長眼睫微微一垂,掩去眸中七分情緒,只淡淡向他淺淺一笑,“七棲。”
白七棲咬了咬脣,片刻後終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冷着一張妖嬈的面容,轉身飛快地走掉了。
待確定白七棲已然走遠,聽不見他們說話了,白滄溟才轉眸望向一旁溫潤如玉的男子,聲線微寒:“閣下身子尚未大愈,還是莫要擅自出來的好。若不慎吹了風……”
“穎兒。”她話尚未說
完,那人便上前一步,輕輕擡手,豎起食指,抵上了她微涼的薄脣。
白滄溟沉默,隨即輕輕開口:“本宮名滄溟,還請閣下……”
“穎兒,我已經等了十八年,自然可以再等一個十八年。”然,夙軒卻隨即便出言打斷了她的話,眸光深黯,清俊的面容上卻浮着淺淡的怒意與深重的幽怨落寞,還有那麼一絲頹唐無奈,“我可以一直等,可穎兒,”他擡手抓住她瘦削的雙肩,迫使她轉眸望向他,語氣鄭重而嚴肅,“我沒有保護好你,你不願原諒我,這是自然,我毫無怨言。只是你這般懲罰自己,我這裡,會很痛。”他右手滑下,牽起她僵在玉杵邊的手,放在他心口。
“很痛,很痛。”他望着她,深邃如夜的星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執念深妄。
白滄溟纖手被他緊緊攥着,動彈不得,擡眸想要低喝,卻正撞進那一雙深情如海的眼眸裡,心間驀然便翻涌起滔天巨浪。
喉嚨微緊,她微微啓脣,卻澀然無語。
——非是她不願原諒他,而是……
惶惶然垂眸,微卷的眼睫輕輕覆下,掩去她眸中情緒。然夙軒卻並不罷休,擡手強將她扯入懷中,半晌,似是喟嘆,又似是無奈,他嘆道:“穎兒,你答應過我,給我一個機會。你不能食言而肥。”
白滄溟被他圈在懷中,甫要伸手推拒,卻又想起眼前這人數日前咳出滿襟殷紅,便生生地住了動作,垂眸咬脣,卻依舊沉默不語。
只是,周身漸漸涌上熟悉的眷戀感覺,還有那熟悉的清潤味道,熟悉的溫暖懷抱,她深知不應如此,卻再也沒辦法伸手推拒了。何況……
——如此濃烈的悲傷與傷痛自這人周身散發出來,一波一波,似要化作纏綿海水,將自己深深捲進漩渦,再不放開。
心口微微地,有些發酸,有些疼痛。
“……罷了。”許久,白滄溟輕嘆一聲,擡眸望向因她突然出聲而微微鬆懈了力道的夙軒,脣角微勾,她踮起足尖,擡手回抱他高大卻枯瘦的身子,在他驚愕呆怔中,在他脣上蜻蜓點水般輕輕一點。
“遠蕭,我回來了。”她如是鄭重而言,眼眶微紅,面頰卻飄上兩朵煙霞,一雙墨玉般流光盪漾的眸子熠熠生輝,“讓你等了這許久,對不起。”
眼前的人卻依舊呆呆的,彷彿不能相信她會如此簡單便服了軟一般,睜着一雙深邃的眼眸,傻傻地望着她,半晌,他才顫着脣瓣,聲線亦是輕輕地顫抖着:“穎兒……”
她脣角微彎,輕應:“我在。”
“穎兒,這是真的……”
“嗯,是真的。”
“穎兒,你沒有騙我……”
“嗯,不是騙你。”
“穎兒,這不是做夢……”
“嗯,你沒有做夢。這是真的,我回來了,遠蕭。”
“穎兒,穎兒,穎兒,我的穎兒……”耳邊響起喟嘆般的語調,她卻聽得心中驀地一酸。
心口微微地,有些疼。
“我在,我會一直陪着你,遠蕭。”她勾着脣角,輕聲道。
驀然被大力攬進溫暖的懷抱,白滄溟,不,白穎華依偎在月夙溟懷中,眸光淺淡微涼。迨至薄脣被封,她微微顫了顫眼睫,眸光透過密密的眼睫掃去,將身前這個風華傾世的男子面容一筆一劃,一眉一目緩緩地刻進心底。
她緩緩闔上眼瞼。
——罷了。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罷。她已害他如此,累他等這十八載,痛這十八載,沒道理還要繼續傷害。即便日後她依舊不免孤身一人,卻也多少,有了那麼一個簡單的盼頭。他曾那般將她呵護備至,守候十載。此後千秋萬載,生生世世,便由她,小心守候他罷。
“穎兒,歡迎回來。”良久,他放開她,眼角眉梢都揉了璀璨的濃情蜜意,笑言。
這一曲宛轉沉哀的繾綣曲調,就此笙歌微歇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