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面對多少艱難絕望都沒流過淚的蔣鬆,此刻眼淚卻像決堤的河水般滾滾而下,心口感受着一陣又一陣的刺痛。
一陣狂風吹過,狼煙被吹得疏淡許多,激烈廝殺的戰場情景也看得清楚了。
觸目所見,一片屍山血海,一片殘肢斷臂。
河東騎兵的數量減少許多,顯然當齊軍將士豁出命時爆的戰鬥力,還是令河東騎兵們吃了大虧,雙方混戰中騎兵無法衝鋒,戰馬已失去了交戰的意義,河東騎兵下了馬,與齊軍將士廝殺一團。
然而戰事仍舊不利,河東兵們已攻破中軍直達蔣鬆所在位置,蔣鬆前方數丈之外,五百齊兵已成了他最後一道屏障。
楊志領着齊兵們做着最後的殊死搏鬥,一支長矛破空刺來,忽然穿透楊志的腰肋,楊志單薄的身軀劇烈一顫,咬着牙扭頭反手一刀,劈中暗算他的河東兵的脖子,刀片嵌入脖子一半,河東兵張了張嘴,卻連一聲慘叫都不出來。
楊志瞪着血紅的眸子,注視着氣絕的河東兵一字一句道:“你殺了我,我也殺了你,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楊志!”
說完二人以這種互戕的姿勢僵硬地倒在地上,倒地的姿勢仍透着一股少年人的倔強。
蔣鬆的下脣咬出了血,手中的刀卻越握越緊,一名河東兵衝破了屏障殺到蔣鬆身前,蔣鬆長刀猛地往前一刺,如同當初起義時的動作一樣,生澀卻堅決,刀刃深深地刺入了河東兵的心窩。
“殺身成仁,就在此刻!”
“殺身成仁”,儒者畢生追求的最高目標,在這個以儒家爲正統的年代,君王死社稷,儒者死公義,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蔣鬆沒想到,自己這個連四書五經都認不大全的粗漢子居然也有殺身成仁的一天。
眼裡已一片血紅,蔣鬆的戰袍處處破爛,手裡的鋼刀殘血滴滴,順着雪亮的刀刃流到地上。
屍山血海裡,蔣鬆刀尖倒插入地,支撐着疲累的身體,大口喘息着。
周圍數十名心腹死的死,傷的傷,中軍已被突破,唯剩一千多將士在苦苦抵抗。
戰場廝殺,蔣鬆已經不在行了,廝殺的力氣和技巧也遠遠不如普通的軍士,能活到現在全靠身邊侍衛的拼死周全,往往顧頭不顧尾的一刀劈去,心腹們便恰到好處地幫他在背後架住河東軍的還擊,另幾名心腹則抽冷子一刀刺出,攻擊,防守和還擊三者天衣無縫,數十人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種頗爲古怪的合擊陣式,一時間倒也令河東軍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只是暫時,小勝挽不住大敗,戰陣廝殺方面,河東軍遠比齊軍將士要老道得多,數千人很快分化成十幾個小隊,將殘餘的齊軍將士分割成十幾小塊包圍起來,各自進行殲滅。
至於蔣鬆,則是河東軍的重點照顧對象,好幾次秦堪露出了破綻,明明可以一刀斬下他的頭顱,刀刃已觸到蔣鬆頸部的皮膚,又觸電般飛快收回力道。
周圍死傷多少蔣鬆已顧不得細數,他只知道自己的力氣快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仍留着,這一絲力氣用來抹自己的脖子。
揮刀的手臂漸漸麻木,胸腔裡的空氣似乎越來越少,無論怎樣張大嘴使勁呼吸也嫌不夠,耳朵裡聽不見屬下袍澤的慘叫,也不知那些熟悉的面孔幾人活着,幾人死去,蔣鬆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停的,麻木的揮刀劈刺,不顧每次劈刀後身軀露出的各種破綻,他知道這些破綻心腹會幫他擋住。
“將軍!屬下們幫你殺開一條血路,你先跑吧,求你了!”
不知何時,渾身浴血的將領殺到了蔣鬆身邊,與蔣鬆背靠着背互相喘息。
趁着對峙的空檔,蔣鬆大口呼吸,這名將領的話他已懶得迴應。
“將軍,夠了,你爲將士,爲大齊做到這般地步,已經夠了!跑吧,跳下汴河橫渡過去,屬下找幾名精通水性的弟兄在水裡攙着你……”
蔣鬆疲憊地喘息:“我……若真想活命,早就跑了,何必等到現在?某對大齊,對陛下已經死心了,還活着幹什麼?”
將領泣道:“將軍,我清楚你的意思,但是,你何必把命搭上?你跟我們這些廝殺漢能比嗎?”
“將領與兵丁,都是一條命,沒什麼區別,活得風不風光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們起義軍尊嚴別丟了,它值得用命來換。”
戰場上,齊軍將士站着的越來越少了,千餘名將士縮緊了防禦,自動自覺地向蔣鬆靠攏,並以蔣鬆爲中心,竭盡所能結成一個並不嚴整的圓陣,將蔣鬆緊緊圍在中間。
強弩之末不能穿櫓槁,蔣鬆清楚,所有將士已力竭,大勢去矣。
數千河東兵將這羣頑抗的齊軍將士團團圍住,一名河東將軍模樣的人氣急敗壞大聲呼喝了幾句,緊接着,低沉的牛角號吹響,四周的河東兵們紛紛露出了猙獰的面容。
蔣鬆慘然一笑,他知道,對面的河東軍不打算活捉他了,這樣付出的傷亡太大,河東軍也承擔不起。
牛角號驟然停止的那一剎,無數河東軍兵開始全力衝殺,齊軍將士剛剛結成的圓陣脆弱得像一張白紙,一衝便破。
“跟河東的拼了!”
齊軍將士裡,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殘餘的將士們紛紛怒吼着揮刀而上。
此時此刻,大家都已沒了活下去的打算,腦子裡唯一隻存着拼命的念頭,包括蔣鬆。
心腹一個個的倒下,蔣鬆身邊的防衛越來越薄弱,混戰中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受傷,他甚至暗自乞求加頸的一刀早點來臨,好讓自己早一刻解脫。
他,太累了。
終於,一名河東兵衝破了齊軍最後一道防線,一支長矛無情地刺向蔣鬆的胸口。
蔣鬆最後的一刻連阻擋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睜睜的看着那支長矛的矛尖離自己胸口越來越近,蔣鬆忽然扔了手中捲刃的刀,仰頭閉上了眼睛,露出一抹輕鬆的笑容,彷彿一切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