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有孩子,他們走得不算快,爲避人耳目,他們都避開了大城鎮歇宿,而都是在野外歇宿。越往北,天氣就越冷起來。
李知珉向來不是個多話的人,自重逢之後的坦誠和親熱以後,他又恢復了從前那大部分時候深思和沉默的狀態。雖然不愛說話,他病好以後,卻一直讓趙樸真帶着孩子和他坐同一輛大車,彷彿時時刻刻,都希望他們在自己身旁一般,哪怕是大多數時候,只是看着趙樸真哄着孩子,換尿布,哺乳這些枯燥而重複的事情。
有一天趙樸真迷迷糊糊抱着孩子睡了過去,醒過來外邊晚霞漫天,車子已經停了下來,簾子挑開了,應該是在休整。寬大舒適的車廂內明亮溫暖,她尚未從這難得的安閒舒適的美夢中完全清醒過來,懶洋洋地在柔軟的枕頭裡轉了個頭,看到了身側李知珉的側臉,他的臉頰瘦削,輪廓清晰,嘴脣蒼白,正專注地凝視着她身側的小嬰兒。
她這才發現身旁的七斤不知何時早已醒了,安安靜靜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對着凝視着他的父親,露出了一個純摯無辜的笑容,而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李知珉,這一刻也回給了他的兒子一個笑容。
這是趙樸真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笑容,如果非要形容,就是一個十分單純的,沒有戴上王爺面具,輕鬆柔軟而溫暖的笑容。
孩子顯然對父親的互動很是喜悅,於是又露出了更明顯愉悅的笑容來,然後將自己雪白小巧的腳丫子往空氣中蹬了蹬,然後那掩蓋在柔軟尿布裡頭的粉嫩小芽就露了出來,日光之下毫無廉恥,甚至還驕傲地挺了起來。這畫面顯然極大地愉悅了新手父親,千軍萬馬中冷靜猶如岩石的李知珉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默默看了一會兒,直到李知珉轉頭髮現了她醒來,又恢復了之前那冷靜沉着的樣子——王爺的面具又戴回了他的臉上:“醒了?快到長安了,今晚在這裡歇一晚,明天就到了。”
趙樸真心中柔軟,也對着李知珉微微笑了下,李知珉被她這一笑,心中彷彿蓄滿了一湖的春水微微盪漾,幾乎忍不住又要把持不住吻上去,到底礙着七斤一雙漆黑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他們,控制住了自己,笑着叫人送了晚膳來。
夜裡,李知珉卻被馬蹄聲驚醒了,坐了起來,看了眼仍然擁着七斤熟睡的趙樸真,起了身來,掀開車簾,高靈鈞已經過來道:“禤海堂帶着人趕上來了。”
禤海堂?李知珉對這人的印象只是白素山的得力助手,一頭海上的野狼,狠絕陰冷,他皺了皺眉問:“追上來做什麼?”
高靈鈞苦笑了一聲:“皇后那邊有懿旨到了羊城,將白家女兒許給您做妾了,要求立刻送進京,禤海堂那邊帶了白家的信趕上來了。”
李知珉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次發現自己錯算了一着。他曾經深謀遠慮,步步爲謀,幾乎也沒有錯過,然而,從決定娶上官筠開始,他就似乎一直在犯錯,錯娶了王妃,幾乎錯殺了趙樸真和孩子,之後又放任趙樸真和孩子在外差點被崔氏誤打誤撞殺了,要不是神佛保佑,每一個錯,都有可能讓他萬劫不復,悔恨終身。
如今又是納妾一事,皇帝怎麼會讓自己一直猜忌着的皇長子,來娶崔氏所覬覦的,象徵着財富和勢力的白家女兒?
皇帝如此神來一筆,一種失控的挫敗感涌上了心頭,他看了眼閉着眼睛和七斤臉挨着臉的趙樸真,直接掀了車簾下車來,連狐氅都沒有披,慌得高靈鈞連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替他披上。
凜冽的冬夜,讓他冷靜下來,他沉聲道:“帶禤海堂來見我。”
天矇矇亮的時候,七斤一如既往地因爲飢餓而啼哭着,趙樸真迷迷糊糊地將他攬入懷中哺乳,卻忽然發現車中少了李知珉,她忽然清醒了些,坐起來,聽到外邊仍然是安靜一片,只聽到遠處山裡傳來的呼嘯聲,車子裡軟榻上李知珉的狐裘凌亂地堆着,顯然他起身得非常倉促。
她有些不安地抱緊了孩子,側耳傾聽,忽然看到簾子一掀,簾外是李知珉令人安心的沉穩眉目:“孩子醒了?你安心帶着,我這邊有些事,小事,你別擔心,有什麼事只管叫人。”匆匆說完又放了簾子,轉身走了,原來是聽到了孩子的啼哭聲,擔心她起來見不着他而憂心,特意過來說一聲。
趙樸真的心果然安了一半,但卻也知道定然是有急事,藉着火把,她注意到外邊幾乎所有的護衛都已站着,一副嚴陣以待戒嚴的樣子,但並沒有聽到打鬥的聲音,大概還不是最壞的情形。
等到天大亮的時候,外邊又有人送了煮好的熱燕窩奶粥來給她吃了之後,李知珉才帶着外邊的冷風回了車裡,車隊又緩緩動了起來。
趙樸真看李知珉仍然不慌不忙地坐下來,仍然一派從容,她問道:“有什麼事嗎?”
李知珉看了她一眼:“母后下了懿旨,宗正寺的遣婚使帶着官媒和聘禮飛馬趕到了廣州,將白家女兒指給了我做妾,即日便要送到長安。”他的聲音沉着而冷靜,彷彿一切都仍在他掌握之中。
趙樸真吃了一驚,擡眼看向李知珉,李知珉繼續道:“自然是父皇的主意,他好辦法,自己不出面,把這事往母后身上一推,讓她擋着崔氏的怒火。我之前以爲他一直猜忌我,我手裡有兵權,老二有王家在,妻族母族都已是世族,不能再增加砝碼,老三又還沒娶王妃,斷沒有納妾的禮,白家女兒不論嫁給誰都是心腹大患,所以我當時認爲他應該是拖着這事,讓太子另外納妾纔對。沒想到還是錯算了一點,他實在太貪心了,白氏這筆錢財,他捨不得放過,但是給誰他都要猜忌,想來想去,倒是有個眼瞎殘疾的長子能用一用,我有那等名聲在外,白家女兒真的嫁進來,就算沒有飽受凌虐,也是守活寡,不可能生出孩子來,這麼一來,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真正得到白家的支持,皇上卻可以拿捏着白家,居中取利,倒真是好計謀。”
他聲音沉而涼,彷彿說的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趙樸真卻詫異:“什麼名聲在外?守活寡?”
李知珉卻避而不答,垂眸道:“禤海堂帶了白素山的信日夜趕路追了上來,他已經將白英秘密送往海外隱居,願意認你爲他義女,以白英的身份嫁給我,厚贈聘禮,禤海堂送嫁,順便帶些人給我在長安使喚,長安和洛陽的店鋪也都作爲嫁妝陪嫁,由我調度。”
趙樸真忘了之前的疑問,詫異道:“讓我頂替白英爲妾?”
李知珉看了她一眼:“是,他這是向我投誠,細想起來倒歪打正着,算是一條好計。這是父皇的意思,目前最好不要違逆。白家不宜暴露太早,崔氏只當是被母后截胡,不會想到白素山敢嫁個義女給我,你回去是住在長安,也無人認得你,衆人都只以爲是白家女兒跟着我,對你和七斤也安全,我暫時還不能讓旁人知道我已有兒子,否則怕是要被人算計,孩子還小,安全第一。你放心,你在長安住着,不會和上官筠打照面,誰也不敢慢待你,若是有白家女兒的名頭,上官家看在錢的份上,總不會爲難你。”
有白家女兒這層掩護,的確能夠更好的隱藏和保護她和孩子,世家和皇家算計起人來,都是不死不休的,趙樸真太打眼了,曾服侍他那麼久,又在廣州生了孩子,很難瞞過有心人的眼睛,他的敵人太多,一旦被人算計出她是他的軟肋,那萬劫不復。但白英就不一樣了,船王千嬌萬寵的獨生女兒,平日裡不爲人所知,只要好好在長安,她和孩子都會十分安全。就是有點委屈了她,可是如今情勢也顧不上太多,再忍幾年,他必須得護好她。
趙樸真看着他的神色,一顆心卻漸漸沉了下去,這是肯了,白家的提議其實正中王爺下懷吧?
趙樸真瞬間想明白了,白素山縱橫商海數年,目光何等老辣,早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顯然不是王妃,不過是秦王金屋藏嬌的小星,沒名沒分的淫奔之女,運氣好生下了龍孫,卻地位低微,顯然不爲王妃和上官家所容,於是一方面藉機將自己女兒出脫,另外一方面給自己一個正大光明的身份嫁給秦王爲妾,還順便給王爺送了一大筆的聘禮和人。
王爺豈有不肯之理?自己不過是這些梟雄們再一次權利交換的籌碼。至於自己姓什麼名什麼,有什麼關係?王爺恐怕早就已經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連山趙家人的親生孩子了吧?既然知道了自己失蹤,豈有不查之理?本來就只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無名無姓,沒有父母,姓什麼無關緊要。巧合之下懷了王爺的孩子,如今能頂着別人的名分,嫁入皇家,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從王爺角度來說,已是他能給自己的最好安置,自己又有了個有錢有勢力的孃家,雖說商戶門戶低微,卻有着讓五姓世家們都要覬覦爭搶的勢力,怎麼都比孤兒好吧。
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然而鋪天蓋地的羞恥感再次涌了上來,前幾日那剛剛被李知珉找到並坦誠相待的巨大驚喜,一路上溫存體貼帶來的脈脈柔情,籌劃未來的日子,商量孩子的養育,彷彿一對最普通不過的夫婦。這一切都彷彿綺夢被冰冷的現實所擊破,讓她霍然驚醒過來。即便是如今爲這個人生了孩子,她也從來沒有改變過自己卑微的身份,以及那因爲先愛上了這個人而變得更卑微的靈魂,自己居然真的爲了那坦誠和溫存而動搖,心甘情願作爲一個每名沒姓的妾侍,被他鎖進溫柔的金籠中,從此失去了自己,只是一個生育了孩子的侍妾,每日圈在後院中,等待他的垂憐。
而他,從來都是一個堅定不移地走在自己路上,冷靜分析着一切,利用着一切的王者。
她並不配與他同行。
不過是正好又用得上了,他還沒有嫡子啊——當然總是有溫情在的,畢竟第一個孩子,興許還是第一個女人,但也就僅此而已。
她只是一個需要他保護的寵物,弱者。悲哀的是,她的確如此。在羊城創出來的彷彿光明璀璨的大好前景,經不起權貴們的輕輕一敲,便偏偏碎了。
她垂下了睫毛,咬緊了嘴脣,目光落在了七斤粉嫩的臉蛋上,孩子剛剛睡着,滿足地咂嘴,彷彿還在吃奶。趙樸真終於聽到自己微微顫抖的聲音:“白家也助我良多,能順便幫一下,兩全其美,也好。”
李知珉盯着她,看到她一直沒有擡眼看他,纖長的睫毛微顫,過了一會兒淡淡道:“你同意就好。”她有委屈,他卻只能暫時求全,但總有云開月出那一日,他必能登上最高峰,給她和他們的孩子最尊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