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蕭默默無語,就似沒聽到火鳥的聒噪,依舊機械地一下一下翻着腳下的青石藥田,看不出有什麼憤怒委屈或者後悔的情緒。
又過了一個時辰,雲滇的藥田終於翻完,他盤膝坐下,如一尊雕像般地靜靜調息,而此時日頭已翻到了另一座山峰的後面,餘暉完全被阻擋,讓山谷顯得昏暗了許多。
當天色完全黑下來的瞬間,葉蕭終於也翻完了自己的藥田,隨手扔掉了手中的藥鋤,坐到了雲滇前面,一輪玉盤似的月亮緩緩爬上了夜空,將清冷的銀輝,灑遍了整個山谷,也冷了白日還在澎湃的熱血。
天狂子踩着冰涼的夜露,來到兩人面前,久久不發一言,眸子就似被一層迷濛的夜霧遮擋,看不出任何東西。
“誰贏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天狂子終於開口,語氣竟如漸漸泛起的夜霧般輕柔。
雲滇豁然起身,不料葉蕭卻比他更快,搶先道:“弟子修爲淺薄,是雲滇師兄贏了!”
天狂子臉色一寒,雲滇也面色驟變,欲要開口,卻見葉蕭向他施了個詭異的眼色,正疑惑間,葉蕭已擡腿走進自己那塊藥田,腳下胡亂扒拉了一會,然後指着那裡,滿臉羞慚地道:“弟子實在粗心,忘記這裡還沒翻到!”
凌亂的碎石之下,赫然是一小塊未動的空地!
“那就是你該死了!”天狂子臉色肅然一變,語氣就如頭頂的月光般森冷。
雲滇大急,一個箭步擋在了葉蕭身前,惶聲道:“長老明鑑!弟子比葉師弟更加不如!”
說完之後,雲滇口中微動,竟然擡手打出一道法決,他所負責的那片藥田上空,月色頓時如水銀般流動起來,胡亂堆砌的碎石,如地毯般層層捲起,露出一大塊寸土未動的青色山石!
“障眼法……”葉蕭心底呻吟一聲,這是築基期才能掌握的法術,想不到被雲滇用在了這裡。
“區區一個障眼法,當然瞞不過老夫!”天狂子冷笑,語氣愈加冰寒:“到了現在,你們這兩個小輩,還妄想在老夫面前上演悲情戲嗎?莫非你們認爲老夫修道多年,還看不穿這點把戲?”
“老變態!”葉蕭忽然瘋了似的破口大罵:“要殺就殺,哪來這麼多曲裡拐彎的廢話?十八年後,姓葉的又是一條好漢!”
雲滇臉上瞬間血色盡褪,猛然擡頭,衝到天狂子面前跪了下去!
“十八年?”天狂子聞言,露出了一個怪異的笑容,對跪倒面前的雲滇視若未見,看着葉蕭道:“他奶奶的!十年之內,老子若不將你**成好漢,老子就摘下這顆腦袋,給你小子做夜壺!”
如此粗鄙的天狂子,登時讓裝腔作勢的葉蕭,和準備以死相求的雲滇都有些傻眼,正在愣神,卻聽天狂子轉身一聲長笑,笑聲直上雲霄,震得整個山谷也似嗡嗡作響,驚起無數寒鴉,讓月色一陣亂晃。
“叫雲滇的小子,難得老夫今天開心,以後若能管好自己的膝蓋,就隨葉蕭一起來我洞府!”
天狂子疾步如飛,一眨眼就不見了蹤跡,只留下這句話在兩人耳畔迴響。
兩人頓時愣住,旋即放聲大笑起來,葉蕭一把拉起雲滇,都看到了彼此通紅的眼眶。
沐浴着當頭灑下的清輝,兩人一路說說笑笑,儼然已是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幾盞茶的功夫,便回到了那處有着清流的山壁前,按照記憶撥開一處綠藤,眼前豁然開朗,進入了天狂子的洞府。
洞府不大,高約兩丈,五六丈見方,不過左側還有個一人高的走道,不知通往何處,洞府內的陳設甚爲簡單,一塊直徑五尺,三尺來高的青石,表面削得光滑無比,被當做桌子擺在中間,旁邊還有幾塊未經打磨的小一點的石塊,一塊盤子大小的亮白玉石,如月亮般鑲在室頂攀爬的青藤間,映得洞府內纖毫畢現。
天狂子束手倒背,面對着一面爬滿青藤的牆壁,聽到兩人來到的腳步,緩緩轉過身來,不發一言,神色淡然,已看不出悲喜。
“弟子見過長老!”葉蕭和雲滇對視一眼,同時躬身道。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有了統一行動的默契。
“你們兩個,現在倒是齊心的很!怎麼,不願認我這個師傅……”掃了兩人一眼,天狂子終於露出一絲微笑,淡淡道:“還是看不起我這個老變態?”
聽聞此言,雲滇頓時大喜,葉蕭面色卻是一苦,被雲滇拉着跪了下去,口稱師傅不止。
天狂子受了三個響頭,便示意他們起身,復又轉身背對二人,開口道:“做老夫的徒弟,也沒什麼規矩可守,唯一一點,便是不能給老子丟人!”
他一會老夫,一會老子,聽得剛剛爬起身的兩人哭笑不得,摸不透這個師傅的脾性,也不好隨便接口,只好老老實實地繼續聽天狂子訓話:“雲滇你資質平平,心性不穩,貫會察顏觀色,見風使舵,又喜歡欺凌弱小……”
說道這裡,天狂子饒有深意地看了葉蕭一眼,葉蕭趕緊低下頭假裝未見,天狂子也並未與留難他,轉而看到雲滇臉色漸白,便微微笑道:“不過你知恩善報,一心回報葉蕭,這份維護朋友的心思,卻深得我心!”
天狂子接着傲然道:“我天狂子收徒,對胃口就行,什麼狗屁資質,都不放在眼裡!”
葉蕭聽了這話,心裡十分舒服,惶恐已去了大半,覺得拜天狂子爲師,到也不算太差,正在胡思亂想,卻聽天狂子已提到了自己。
“葉蕭你強橫,倒是很適合傳我衣鉢,不過……”
“還有不過?這老小子一會豪放,一會吞吞吐吐,莫非是人格分裂?”葉蕭暗自腹誹,表面自是老實無比。
“不過你的性格未免太過優柔良善!”天狂子一指雲滇,語出驚人,聲調忽然拔高:“當初你被雲滇無緣無故地捉弄,甚至險些喪命,你若能憑藉自身實力讓他信服,大度不計也就罷了,偏偏雲滇對你一路示好,顧忌的卻是我!”
“若雲滇心胸狹窄,不但不感激於你,反而懷恨在心,日後再算計與你……”天狂子語氣忽地陰寒起來,竟有猙獰之意:“你又該如何應對?”
葉蕭啞然望向雲滇,卻見雲滇默默點頭,竟是承認了自己當初有過這種想法,冷汗頓時就冒了出來。
“禁制之中,雲滇讓你先行,本是一片好意,你固守什麼狗屁仁義,不知變通,反讓你二人遭遇隨後的困境!”天狂子毫不留情,繼續斥責道:“難道我天狂子佈下的禁制,就是用來算計一個小小的築基期弟子的嗎?”
葉蕭再度狂汗,只覺自己引以爲豪的小聰明,顯得那麼膚淺和蠢不可及。
“不過你小子強硬的性子,倒是頗合老夫脾胃!”葉蕭好不容易聽到一句好話,還來不及竊喜,便再次被無情擊潰:“剛極易折,你在背後一再對我大放厥詞,難道不知你這點小心思,有可能真正觸怒老夫,不但會送了自己的命,還會連累到你想救的人嗎?”
“老夫既然說過讓你們比試,又怎會在結束之前,只殺一個,留下一個?”天狂子雙目如電,看得葉蕭遍體生寒:“要麼兩個都殺,要麼就老老實實地完成比試!”
罵完兩人,天狂子便拂袖走入石洞內那條通道,竟無再無隻字片言,留下葉蕭和雲滇面面相覷,良久之後,才苦笑着就地打坐起來,看着雲滇如釋重負,很快就進入修煉狀態,有句在葉蕭腦海徘徊半天的話,終於還是沒有出口。
“這老傢伙有點意思啊!”腦海之中,火鳥正在和葉蕭進行着一場對話:“修爲不過結丹初期,可那一身戾氣,卻可以收放自如,真是不簡單吶!你小子現在有機會,一定要向他學學這個!”
“這有什麼?”葉蕭奇怪道:“他以武入道,殺得人多,自然便有了戾氣,對我們沒有殺意,自然便會收起,這還不是都有自己說了算,有什麼好奇怪的?”
“你小子懂個屁!”火鳥頗得天狂子神韻地斥責道:“本鳥蹲過的枝頭,比你小子見過的樹還多!這是極爲高明的斂息術,就算元嬰期的老怪物,也不一定能達到他的效果!”
“斂息術?不就是俗世武者隱匿自身氣息的**?修行者對敵,全靠神識鎖定目標,要這種**何用?”葉蕭道。
火鳥久久無言,想來也是在晃它那顆小腦袋,半晌後才無奈道:“你小子說話臭不可聞,就算不用神識,別人也聞得到,可人家有了如此高明的斂息術,再隨便施個障眼法,你還鎖定個屁啊?!”
“我現在又不會障眼法!”一再被火鳥嘲諷,葉蕭頓時不堪再忍受,惱羞成怒道:“你這麼有本事,還不是被人打得崩碎,躲在我身體裡苟且偷生?”
剛一說完,葉蕭便覺不妥,火鳥果然變得悄無聲息,任憑葉蕭如何道歉,也不發一言。
一夜無話,等葉蕭和雲滇打坐完畢睜開眼睛,天狂子已不知何時現身在洞府裡,葉蕭想起火鳥昨晚的話,好奇地放出神識,腦海裡果然空無一物,可天狂子偏偏就站在他身前不足一丈。
“雲滇,你拿着破禁符和這枚玉簡回蒼月峰一趟,按照我的吩咐行事,葉蕭跟我來!”天狂子扔給雲滇一塊玉符,然後轉身向外走去。
“是!師傅!”雲滇很快地進入了角色,躬身施禮後便告辭而去,臨走前還對葉蕭擠眉弄眼一番,意思大概是你小子慢慢受着吧。
葉蕭回以怒目,跟在天狂子身後走着,腦子裡則在不停盤算,如何開口詢問斂息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