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之地的秋色不同於平城,拓跋宏馭馬馳行於通往城外官道之上。樹梢已然泛黃,偶有幾片紅葉落下,經風一吹,漫天飛舞。官道兩旁亦是積了厚厚的落葉,一眼望去猶如覆了黃金之甲,煞是壯觀。
然此刻拓跋宏無心流連美景,其帶着三寶着私服早早出了建春門,欲去等候其意中之人。
辰時將過,一輛牛車自北而來,距離驛亭十丈之外便停了下來。禾身着芙蓉色色襦裙,頭戴錐帽,以薄紗掩面,緩緩下得車來。身後跟着吉祥,其手腕處搭了一件同色氅衣,二人疾步到了亭前,駐足。禾便這樣立於亭前,任秋風拂面,落葉飄零。
不知何時,拓跋宏已悄聲行至禾身後。吉祥瞧見拓跋宏,便瞪大了眼睛,正欲出聲,卻被拓跋宏比了個止聲之勢。幾個月來,禾雖未道明,但吉祥知曉禾之心思。此刻見到拓跋宏,其雖覺驚訝,但心中卻甚是欣喜,便乖乖配合,按三寶示意,將氅衣遞於拓跋宏,隨三寶悄聲離去。
“起風了,當心着涼。”拓跋宏悄然近前將氅衣搭於禾身上,低頭道。
禾聞聲轉頭,目光所及竟然是心中之人,一時間竟回不過神來。
宏輕輕掀起錐帽上之薄紗,凝視着禾,道:“說好的要再見。”
聞言,禾之淚水便奪眶而出。拓跋宏將禾輕輕攬入懷內,禾並未掙脫,這幾個月裡,其每日都在思念宏,禾心內雖一遍又一遍對自己道,你已爲人婦,亦早已失去了愛的權利,然思念之情卻無時無刻不於其心頭縈繞。
現下里,心上人活生生立於面前,禾再顧不得什麼婦道,此時其便是個只爲愛而生之人。
宏伸手輕撫禾,柔聲道:“隨我走吧!”
禾輕輕將其推開,驚愕地望着宏。宏此時亦深情地望着禾,又道:“我知你一切,我亦怨自己爲何不早日遇上你。如今,上天既讓我們相逢,那我必要將你帶走。”
禾聞其之言,本已止住的淚水復又落了下來,禾垂首,悽苦道:“天意弄人,只恨逢君非我未嫁之時。”
宏拉起禾雙手,置於胸口,堅定道:“你信我!”
禾擡起頭,望着宏炯炯有神之雙目,那深邃的雙目內充滿了深情與期盼。禾無力選擇,但此刻其願聽從自己之心,禾愛眼前這個男人,無論日後怎樣,這一刻只想做自己,禾雖未出聲,卻輕輕將頭枕於宏肩膀之上。
二人立於風中,久久不曾分開。
回至後院,禾只對汪氏言頭痛,便更衣睡下。宏一言一行於其腦海中反反覆覆出現,宏寬闊而溫暖的胸膛,亦令禾感到踏實。思着想着,禾便漸漸沉睡過去。
一覺醒來,已是掌燈時分。
禾緩緩起身,行至窗前,輕喚汪氏,繼而又至榻邊坐下。
汪氏應聲入內,俯身問禾道:“二娘子,可欲進膳?”禾輕拉汪氏坐至身邊,道:“汪嫂,我只想同你說說話。”
汪氏笑道:“我日日同你一起,什麼話非要此刻着急講?我先弄些湯羹於你,隨後再講不遲。”言畢,便欲起身離開。
“今日我與其相見了。”禾輕聲道。
汪氏聞言,止步轉身,滿臉狐疑地望着禾。
禾接着道:“其欲將我帶走。”停了一彈指,禾接着道:“汪嫂,我不想如母親般過一生,我想同我心愛之人在一起。”
汪氏復又坐回禾身旁,拉起禾的手輕撫道:“雖說你我主僕相稱,然我早視你如同己出。這大半年來,你心內之苦我又何嘗不知?只是這位公子姓甚名誰,家世人品,你又瞭解幾分?”
見禾垂目不語,汪氏接着道:“那日其所贈玉佩,絕非出自尋常人家。依你所言,其年紀相貌,那該是已有家室之人,你可知其有多少妻室姬妾?如今你是有夫之婦,其縱是皇親國戚,亦無法將你名正言順地帶走啊!”
禾苦笑道:“是啊,我是個有夫之婦。”
汪氏理了理禾雲鬢,嘆口氣道:“我十五歲上,嫁給了我那死去的丈夫,不到半年,其便得疫病死了。沒有給我留下一兒半女,卻要我一人擔起贍養公婆之責。公婆皆體弱,需常年服藥。那年我才十六歲,又如何養活三個人?無奈,我將自己賣入高府,每月所得月俸能夠二老吃飯服藥。”
話到這裡,汪氏微微苦笑的搖了搖頭,接着道:“早年我還會落淚,如今淚已流乾了。女子生下來,命運由不得自己。”
禾震驚地望着汪氏,這一年來,從未聽其提及家人子女,雖曾想過其是個未亡人,卻不知汪氏竟這般苦。禾輕輕將身體靠於汪氏膝頭,淚水順着眼角滾落下來。
秋去冬來,雖未及降雪,卻已是霜露濃重。
吉祥一早便去了庫房要火炭,可庫房執事卻推說南院今年添了人口,火炭多數送去了南院,其他各房亦不夠分配。吉祥怏怏的回到後院,將此事向汪氏哭訴。
汪氏無奈道:“如今二公子對二娘子不聞不問,那蔣氏又有了身孕,亦難怪下人們會如此。”
吉祥邊抹淚邊憤憤道:“都是些勢利小人。”繼而又巴巴地問汪氏:“不如我去尋三公子,求求他?”
“斷不可尋三弟!”還不及汪氏開口,禾不知何時已立於廚房門口。
“可小娘子,您身子弱,沒了火炭,這冬天您可怎麼熬啊。”吉祥帶着哭腔道。
禾自嘲地咧了一下嘴,近前邊替吉祥拭淚邊道:“你若尋了三弟,其定不會袖手旁觀,若三弟着人送來火炭,那又置主君、主母於何地?待那時,恐高府再無我們容身之處。我並不懼離開高府,只恐母親爲我傷心。”
吉祥用衣袖拭去淚水,弱弱道:“小娘子,是我思慮不周。”
禾苦笑道:“你是爲我,我又豈能怪你。”轉頭又對汪氏道:“汪嫂,勞煩你託人將我所作琴曲拿去樂署門口賣了,換些錢再買些火炭吧。”
汪氏本欲勸阻,但其亦知禾拿定的主意,多說無益,便點頭收下。
這一幕被正欲入院的高玲與垣兒瞧的真切。
垣兒見高玲落淚,不解地問:“小姑母,爲何你與吉祥都落淚了啊?”高玲邊拭淚邊拉垣兒往回走,並輕聲道:“垣兒,莫要對人說起方纔之事,姑母先帶你回南院。”
垣兒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怏怏的跟着高玲離開了後院。高玲知禾表面柔弱,骨子裡卻要強,自己不能此時入內令禾難堪,只能先回去再爲禾做打算。
自打高融入仕,柳氏便愈發愛去佛堂了。
高玲疾步至佛堂,見高夫人與柳氏同於佛堂內抄經文,便輕手輕腳的入內,向二人行了個禮,道:“請母親、三姨娘安。”
高夫人擡頭見是高玲,笑問道:“今兒怎得樂意來佛堂了?”
高玲撒嬌道:“母親,女兒嘴饞,想吃三姨娘做的棗泥糕,故來尋三姨娘。”
高玲雖非周氏親出,但其膝下無女,又因高玲是家中子女最幼者,亦十分憐愛。聞高玲如是言,高夫人打趣着對柳氏道:“你快去小廚房給玲兒做吧,免其肚內饞蟲鬧得緊。”柳氏應下,隨高玲一併出了佛堂。
一進柳氏所居t西廂房,高玲便急不可待的將所見所聞道於柳氏知曉。
柳氏聽罷,無奈的搖了搖頭,對高玲道:“二娘子是內裡剛烈之人,否則初孕之時不會因二公子夜宿不歸而搬去後院。夫人惜子,嘴上不說,那是礙其有孕在身。這一滑胎,又是元日,夫人自不會再關照於其。說來也奇,論說二娘子如此聰慧之人,若其肯下功夫,定可挽回二公子之心,那夫人自不會介意其滑胎之事。然其偏偏對二公子不理不睬,莫說夫人這樣自小被嬌養長大的世家女子,便是我,若叔達未來子婦如此不待見叔達,我亦不會待其親近。”
辛玲聽柳氏道完,喃喃道:“嫂嫂似有意中之人。”
柳氏瞪大雙目,驚道:“玲兒,這話莫要亂講,若被旁的人聽了去,會害死二娘子的!”
高玲心知自己失言,忙以手捂嘴,止了聲。
柳氏起身行至門邊,將原本虛掩的屋門關緊,復又步回高玲身旁坐下,輕聲道:“以二娘子之相貌才情,其斷不會中意二公子。然女子出嫁從夫,這便是其命之所在啊。”
嘆了口氣,柳氏接着道:“旁的爲孃的亦是幫襯不上,不過好在我有自己的小廚房,如今我又去了正廳用膳,這廚房裡米麪醃肉,你都拿些於她吧。”
高玲聽完一把抱住柳氏,開心道:“謝謝母親!”若無旁人在側,高玲總會稱呼柳氏“母親”,柳氏慈愛的撫摸着高玲,母女二人親密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