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窗紙,春光斜射入內。
元鈺擡手輕輕掩面,似爲遮光,實則爲掩心內之懼。元鈺搖了搖頭,小心道:“阿兄何來此問?難道阿兄不信吾先前所言?”
元宏手執杯盞,不停摩挲,垂目片刻,道:“六妹,你可知朕緣何如此疼愛於你?”
元鈺心內一怔,不知阿兄爲何突然轉了話題,於是接口道:“阿兄與吾一母同胞,自是待吾與他人不同。”
元宏仍是垂目望着手中茶盞,淡淡道:“此只爲其一。”
元鈺一臉茫然,望着元宏,待其繼續。
元宏緩緩擡眼,望着元鈺,道:“六妹幼時天真無邪,從不與朕撒詐搗虛。朕每每與六妹一道之時,仿如回至孩提之年,朕心便可安寧。”
言語之間看似波瀾不驚,然其目光炯炯,令元鈺心內大驚。
元鈺雖說心性豪爽,然有青雲事先囑咐,加之心內亦知茲事體大,故不敢如往日般快人快語。
心內略作思忖,元鈺解釋道:“昭儀是因吾滑胎,吾亦從未欺瞞阿兄。那日吾不慎自石階摔下,伸手去抓身旁之人,此亦爲人之本能,非刻意爲之。”
淚眼瑩瑩,望着元宏,元鈺接着又道:“吾若有心欺瞞,那日何必將阿母所託之夢告於阿兄知曉?阿母於此世上只留下阿兄與吾,自幼相依長大,阿兄怎可疑心於吾?”
言罷,已涕泗滿面。
元宏見元鈺如此,心內亦是輕憐疼惜,一時之間沉默下來。
元宏於沙場之上,決勝千里,於朝堂之上,運籌帷幄,從未有過半分遲疑。然現下里面對這與自己相依長大,一母所出之胞妹,又事涉心愛之人,元宏一時間卻亂了心智。
足足一盞茶功夫,元宏忽然開口道:“你可知曾祖景穆皇帝因何而亡?”
元鈺聞言心內亦覺驚奇,不知緣何阿兄又言及曾祖,於是搖了搖頭,道:“吾只知曾祖是因病而亡。”
元宏執壺先爲元鈺杯盞之中斟滿茶,復又爲己斟滿。
望着杯中之茶,元宏幽幽道:“曾祖當年以太子之身監國,爲政精明,洞察秋毫,卻因此得罪小人,彼等便搬弄是非於世祖太武皇帝,父子間因此生了嫌隙。後世祖下詔滅佛,曾祖屢進諫言,二人之間矛盾愈重。曾祖因而憂思成疾,不及登帝位,便駕崩於東宮。”
元鈺爲宮中女眷,此間之事聞所未聞,於是疑道:“吾大魏君臣百姓皆齊心向佛,世祖緣何要行滅佛之舉?”
元宏執杯將盞中之茶一口飲下,肅色道:“因了世祖一夢…”
元鈺聞言,心內一怔,卻不動聲色,待元宏繼續往下道。
元宏長嘆一聲,道:“世祖一夜於夢中見一道者,對世祖言‘佛乃西來之教,其寺廟與朝廷爭民爭利,又勸人不殺生,瓦解將士鬥志於一瞬。且於此僧衆之中有一天降之才,必將取世祖而代之’。世祖便信以爲真,盡誅天下沙門,凡敢言佛者,滿門抄斬。”
元宏滿面悲傷之情,繼續道:“短短數月之內,千所佛寺被毀,萬數僧侶或被遣或逃亡,佛門遭遇前所未有之浩劫!且世祖父子因此不睦,皆爲夢境所害啊!”
元鈺瞪大雙目,望着元宏,此時已全然知曉元宏此番言語之意,不禁心內忐忑。
見元鈺沉默不語,元宏似有所指道:“夢中之境有虛有實,不可不信,亦不可盡信。吾等皆爲凡人,凡事當三思而行,切莫釀下害人誤己之舉啊。”
元鈺此時心內已惶惶不安,只得故作淡定,道:“阿兄所言,吾定銘記於心。”
起身離座,元鈺向元宏行叩首之禮,道:“阿兄,駙馬都尉已候於泰安門外,吾這便要啓程去往洛陽。阿兄,珍重!”
元宏方纔之言意在告誡元鈺,然二人畢竟一母同胞,此時聽聞元鈺要出宮,亦是心有不捨。於是,元宏亦起身離座,親手將元鈺扶起,語重心長道:“你與寶兒皆是朕最緊要之人,朕只願你二人皆可平安無事,永伴朕側。”
元鈺心內一緊,待應下,便離了御書房,登輦而去。
元宏心內亦是記掛着禾,於是便着三寶備了御輦,往倚德苑而來。
不待跨入內室,便聞室內有人撫琴而歌。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於美亡此,誰於獨處!葛生蒙棘,蘞蔓於域。於美亡此,誰與獨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於美亡此,誰與獨旦!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元宏聞此歌聲便知爲禾所出,不假思索,入了內去。
禾此時正於窗下撫琴淺唱。見皇帝入內,汪氏與吉祥急忙忙起身行禮。元宏不及示意二人起身,便直奔禾而去。
元宏滿眼關切之情,對禾道:“寶兒,昨夜睡得可好?可還有哪裡不適?”
見禾笑而不語,元宏忽得想起其不宜久坐,於是面有不悅,轉頭對汪氏道:“太醫令言昭儀這些日子不宜久坐,更不宜受風,你二人怎得允其臨窗撫琴?”
不待汪氏出聲,禾便開口道:“元郎,不關她二人之事,是妾久躺乏累,又見今日風和日麗,春光甚好,便起身撫琴淺唱,以解不適。”
言罷復又擺手示意汪氏與吉祥退去。
元宏攙禾起身,行至塌邊,又扶其倚欄而坐,方開口道:“你若覺疲累,可令侍醫令爲你行推拿之術,若覺無趣,亦可令樂署歌伎來爲你演繹,切莫再如此任性。”
禾點了點頭,道:“妾本欲邀右孺子蕎兒來爲妾撫琴,詢了衆人,方知闔宮姊妹皆被陛下禁了足。”
元宏微微皺眉,道:“那日因你自石階之上摔下,朕亦是一時心急而爲。”
禾拉起元宏之手,柔聲道:“妾知元郎待妾之情,亦知元郎所作皆是爲了妾。然宮中姊妹皆是經年侍奉之人,元郎豈可因妾而失了與衆姊妹之情份。”
見元宏不語,禾繼而又道:“此番過失因妾不慎而起,妾亦不願累及無辜。”
元宏午間與元鈺一番對話,心中已將禾緣何摔倒猜得幾分,心內對禾歉疚十分。此時見其爲衆人求情,且無半分怪罪元鈺之意,心內更是爲其感動,於是元宏點點頭,微笑道:“朕一切皆依寶兒,這便着三寶傳旨,解了衆人禁足之令。”
禾聞元宏之言,心內如釋重負,便望着元宏,一眼柔情,道:“妾此生得元郎這般真情,便再無他念了。”
元宏知禾所言,是爲令自己知其已不再因失子而痛,心中只覺一暖,便伸手輕撫禾臉頰,柔聲道:“待寶兒養好身子,闔宮於洛陽宮安置妥當,朕便帶寶兒再去巡幸四畿,做一對逍遙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