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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斐坐到熟悉的座位上,時候還早,夜色還不夠黑,場裡沒幾個人,大多座位都是空的。她悶頭坐着出神,忽然間才意識到,老陳就在身邊等着她點東西。她怔怔看着桌面,打出手勢,要半打啤酒。

老陳默不作聲的去了,提着六瓶啤酒回來,輕輕擺在桌面上,給她起了一瓶。

“喝慢點。”老陳輕聲說。

劉斐擡頭看着老陳,他知道她的習慣,每次早過來等人的時候,都是點上兩瓶,慢慢喝着等。酒終究是要和人一起喝的。

她勉強笑一笑,點了點頭,拿起酒瓶,往嘴裡倒了一大口。

老陳再回來的時候,手裡拎着五根烤好的肉串,冒着香氣,滴着油,擺到她面前的烤串盤裡。“下個酒吧,這幾根我請你。”

他的聲音裡帶着寬慰,甚至有一絲憫惜。劉斐一大口酒下去,心情好多了,笑領老陳的好意,拿起一瓶新啤酒,遞向他,“這瓶請你。”

老陳不客氣,也不囉嗦,接過來用拴在手腕上的起子起了,兩人碰了一下瓶頸,各自灌了一口。

“開了這麼久店,第一次喝自己的啤酒。”老陳感慨說。

“可惜以後我越來越難回來了,不然常來,你常喝。”劉斐也感慨。

兩人相視,都笑了起來。

“這家店始終在這裡歡迎你。”老陳瓶底輕敲桌面兩下,劉斐杯子也還擊一下。老陳拎着酒瓶轉身,招呼新來客人去了。

黃立工和劉睿陽來到時,劉斐正在喝第五瓶啤酒。兩人看到滿桌的空瓶子,都皺着眉頭。

“你的小鳥呢?”劉斐問,她聲音清晰,若無其事,好像剛纔只是喝了五杯涼水。

黃立工不明所以,納悶地看着她。劉睿陽去燒烤攤那邊,找老陳點吃的。

“沒想到你這鋼鐵直男,也喜歡小鳥依人的呀。”劉斐笑嘻嘻的。

黃立工只好自嘲,“我這樣生活動盪,一事無成,有人要就不錯了。”

“人同此心。”劉斐諒解地說,“這外面狂風暴雨的,要不就是烈日灼心,在外奔波拼搏,確實需要有人知冷暖。”

她這個模樣比狂風暴雨更讓黃立工心裡發毛,他拿起杯子,從劉斐手裡搶過啤酒,倒滿舉起來。劉斐和他碰了一下,問,“怎麼不帶她過來?”

“她家裡有些事情,這些天都在上海呢。”黃立工看了看劉斐,補充道,“真的。她家好像有很大的事情,她回去幫她爸去了。”

他說的是實話,許茜茜家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許茜茜晚上和他在一起時,會不停地打電話。他不會去聽她的電話,但偶爾飄過來的隻言片語,和她的語調,足以讓他知道,她在反反覆覆和那麼幾個人打電話,其中一個是她父親。似乎她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些微妙。掛了電話,許茜茜沒和他聊這些事情,他也就不問。許茜茜說家裡有事,得回上海一段時間,他很爽快同意。他樂得一個人,一堆焦頭爛額的事情要處理呢。

劉斐笑了笑。她知道許茜茜在上海。她去找過她。劉睿陽半個多月前給她電話,說完,電話裡一陣沉默,她心裡一陣觸動。打小,她和劉睿陽就不親近。她常自嘲,小時候她真正的哥哥是黃立工。劉睿陽只是正好跟着黃立工一起玩的小夥伴而已。她對劉睿陽的感知,更多來自父母和所有長輩的口中,永遠是她的假想敵;也許,在小小的她那裡,劉睿陽真的成爲了敵人,不是要趕超、擊倒的對象,而是要遠離。她幾乎處處和哥哥不同,性格、言談、工作、能力發展,他越是在此端優越,她就往彼端跑得遠遠的。長大後,兩人不常見面,見上一面,風平浪靜,但也話不投機。這個電話,讓她第一次感覺到,話不投機的沉默背後,是真正的關心。

掛了電話,她在辦公桌後發了一會怔。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多難過。這些年,不少人追求過她,有幾個看得過眼的,她也試着往下走走,最後都不了了之。這些人終究沒法走進她的心裡,也許她也沒有走進他們的心裡。她的節假日,大多是回江城,回到小鎮,看看父母,看看哥哥,順道看看黃立工。對於黃立工,或者說,他倆,她不願多想,念頭每每觸及就跑開了。她不覺得自己在等黃立工,她會很厭惡自己如此。

回武山之前,她去上海出差。明白酒在上海有好幾家店,雖然都在近郊,但只要有本地銷售,足以讓她順藤摸瓜拿到賽爾科工大老闆家的地址。她在對面的人行道樹下,看到許茜茜走出來,顧盼生姿。她站着不動,看着許茜茜的身影遠去消失,轉頭也離開了。

離開的路途中,她居然生起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她心裡很明白,兩人完全不是一路人,可能永遠都不會成爲朋友。但是,她在許茜茜的巧笑裡看到另一種氣度,看到身上某種強烈的東西。她很少在其他女性身上看到這種強烈,這足以讓她生起些許尊重。許茜茜並非凡物。黃立工和她在一起還是值當的。

看來,愛和理解終究是兩回事。劉斐想,放手吧。她內心理想的愛是兩隻老鷹並肩站在大漠風中,仰頭面對漫天黃沙;但也許有些老鷹更喜歡柳綠枝頭黃鸝。

“哥,你別動了!”劉斐對着剛坐下的劉睿陽下命令。劉睿陽磨磨蹭蹭的,在燒烤攤等着老陳烤完,拿着大串小串回來。她把烤串在盤上擺好,給劉睿陽塞了一根。劉睿陽沒拿住,掉在桌上。

“受寵若驚吧?”

三人都笑了起來。劉睿陽撿起烤串,放到嘴裡慢慢吃着。

“小時候,這都是我的活。我整天跟在你倆後面,你倆還不愛理我。”劉斐喝了一口酒,調侃劉睿陽,“哥,不是我說你,你也沒個哥哥樣。人家當哥的,可得意有個妹妹了,天天帶着晃盪。你呢,天天躲着我。”

惡人先告狀。劉睿陽跟着喝的那小口酒嗆在嘴裡,笑着咳了起來。

“人家喜歡帶着妹妹,那都是妹妹溫順乖巧的。你性子比你哥還野,他哪敢帶着你。”黃立工幫腔。

“這可是你來惹我了哦。”劉斐看向黃立工,笑眯眯的皺起眼睛,好掩蓋着眼裡那絲哀傷,手裡的酒杯不停地晃呀晃。黃立工擺出視死如歸的架勢,毅然舉起杯子。劉睿陽的杯子也舉了起來。在空中,三個杯子碰到一起,三人眼波都隱藏在那片琥珀色的光澤後,恍惚間回到了童年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