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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睿陽走出樓梯口,重重地喘了口氣。

他本來打算回自己房間,把工程師們叫到那裡,做黃立工希望他做的事。都已經在爬樓梯,忽然覺得氣悶,很想透透氣,又轉身走出來,在樓外的路上,看着樹影。園區地處沙漠,乾旱,樹木稀疏,枝葉也稀疏,月光下不成陰影,像一團快被遺忘的迷霧。

路的斜對面,也有一個人站着,低着頭在陰影裡,看不清面目。也許是一樣借夜幕掩蓋煩惱的人吧。

他的手在兜裡,手機也在兜裡。手猛地意識到正貼着手機,一下子抽出來,空中甩了一下,好像兜裡趴着一隻爬行動物,蜥蜴,或者壁虎。那個鏈接,僞裝起來的木馬,正躺在手機裡,等着從籠子裡釋放出來。

劉睿陽坐在臺階上,手機掏出來,放在身旁。

理智上他能說服自己,天堂的路是從地獄門口走過去的……要比惡更懂得惡,才能達到真正的善……退一步說,兩害相權取其輕……或者,就是必要的惡……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也確信是理智的選擇,不是敷衍自己;也做好準備要開始行動。必要的惡。可是,這些都沒法讓他心安理得。理智上做出正確的選擇是一回事,當後果是落在認識的人頭上,當按鈕需要自己親自按下時,則是另一回事。

木馬……和木馬無關。他對木馬沒有排斥感,甚至還算比較瞭解。作爲一個工具,木馬和錄音筆,或者攝像頭,沒有什麼根本的差別。這個世界——正如他所堅信的,這一點上他是黑格爾的信徒——沒有完全獨立的事情,每個人、每件事都處在一條長長的鏈條上,被別的人和事影響,也影響着別的人和事。讓他不適的,是木馬那個鏈條上別的環節,屬於難以駕馭、容易失控的那個範圍,像潘多拉之盒。黃立工……這種事情還是老黃更堅定……他總是早早就爲這個世界的不堪做好準備……

一個念頭跟隨着襲來,一陣冷流蔓延全身,劉睿陽打了個寒戰。老黃……他隨手就能把僞裝鏈接發過來,可見這是早就準備好的東西……要讓一個武器處在隨時可發射的狀態,準備工作不算太少……封裝……部署……調試……所有僞裝成正常鏈接的細節……也許已經用過好些次了……也許是常規武器……

常規武器!劉睿陽的手已經伸向身旁的手機,他有種衝動,想馬上檢查自己的手機,是不是已經潛伏有木馬程序。他甚至開始回想,黃立工有沒有給他發過什麼可疑的鏈接,但馬上回過神來,他的手機密碼黃立工是知道的,要想放木馬,拿過來在他眼皮底下放進去都沒問題。不可能……不可能。老黃不可能在他身上動手腳。他確信。

至少目前,確信。

劉睿陽啞然失笑。他拿起手機,解鎖。

也許應該和人聊聊。

他沒有多少人能聊天,他們大都知道鯤鵬機器人,都認識或聽過黃立工。他需要一個陌生人。一個陌生人,聽聽來自陌生國度的夜晚的也許是可笑的苦惱。他忽然明白,爲什麼風塵中的萍水相遇反而容易敞開心扉。旅途中困在車廂裡的漫漫白日,小鎮客棧木椅上的幽靜長夜,總是在這樣的時候,纔會遭遇一個人的一生,看見他蜷曲在時間裡的痛苦和隱秘渴望,然後,第二天沿着各自方向走遠,再也不會遇見。

屏幕上的QQ圖標映入眼裡。和草兒聊聊嗎?她符合條件,可以聊天的陌生人。她那兒應該是……到了印度,時差倒是變小了,9個多小時……那兒應該是正午,時間倒是合適。劉睿陽搖了搖頭,驅散這些軟弱的念頭,手指放到撥打電話的圖標上。行動吧。黃立工建議他找四個工程師一一談話,聊事故,聊到要緊時突然襲擊,暗示是內部人搗亂,從他們各自不同的反應裡捕捉可疑。劉睿陽承認這會很有效,但他不打算採用。這不是他的方式。

他一邊撥出李佳的電話,一邊起身,往樓裡走去。他要讓李佳把所有工程師都叫到他房間裡,大家一起聊聊。以往都是如此,遇到技術難題的時候,他從來都是叫上所有人,在車間、在食堂、在簡單明亮的會議室裡,大家一起聊聊。他從來都不喜歡關上門的小屋子。

至少在撥這個電話的時候,他們還是他的工程師,而不是嫌疑人。

他身後,路對面,樹蔭下的那個人,也拿出了手機,在按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