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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劉工和大家講講質量這碼事的前世今生。”黃立工把手攤向劉睿陽,劉睿陽接過來就往下講,這是他倆習以爲常的配合,過場都免了,就當是一個人說話。

“現代工業史,也是一部質量檢測史。”劉睿陽一開口,場內就變得冷靜而渴問。

在手工業時代,沒有質量檢測。沒有精細的測量手段,只能憑手感和經驗。那些年代的機械,菜刀斧頭,長矛盔甲,只能用指頭彈。質檢靠聲音,清脆、迴響好的,說明含碳量低,雜質不多,那就是好品質。

到工業革命,進入第一個階段:大規模製造,質檢靠經驗。比如說槍械,——沒辦法,人類技術的進步史是由戰爭和武器推動的——很快就靠機器實現大規模生產,其實只是生產速度加快,但仍然是一槍一造。跟指紋一樣,同一家工廠同一個批次,彼此差距很大,因爲還是靠造槍的工匠手工調試和檢測。就像武俠小說裡爭搶屠龍刀,拿到杆好用的槍,如獲至寶,睡覺都抱着,怕丟了,“槍不離身”的軍隊傳統其實是這麼來。更糟的是,關鍵零件壞了,比如扳機裝置,沒有可替換的,只能將整條槍都扔掉。

這不是真正的工業化。沒有穩定可靠的質量檢測體系,就沒有工業化。

到1820年代,進入第二階段:生產標準化,質檢部件化。一般談到工業化,喜歡說工業革命、蒸汽機,其實可替換部件纔是現代工業的起點,這項創新的偉大怎麼形容都不過分。可替換部件,以前不是沒有人想過,但是得先有銑牀,纔可能變成現實。銑牀是美國人1816年發明的,幾年後,美國的春田兵工廠就製造出了可相互替換的零部件,用在滑膛槍上。1851年,水晶宮博覽會上,美國武器的展出給英國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英國人懂行,意識到這個小小的改變讓工業不再是多和快而已,而是變成一個體系。他們馬上派出代表團到美國學習、研究。從此,美國體系席捲整個歐洲,改變軍火業,改變戰爭史,改變了人類的生活。

部件可替換,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最早的標準化,意味着個人、部門乃至整個工廠能夠獨立而專注地改進提升局部零件的精度和性能,從而很自然地要求質檢部件化,產生可靠而體系化的質量檢測體系。

到1910年代,進入第三個階段:生產標準化,質檢前置化。福特將標準化理念發揚光大,開發出第一條汽車組裝生產線,把汽車組裝時間縮減了500多倍。流水線生產對零部件的通用化程度要求很高,幾百萬個零件,隨便拿出一個,裝配到整機上,質量必須穩定。這時候,單純依靠事後質檢遠遠不夠。質量檢測體系跟着進化,找到了新的武器,統計。通過抽樣,隨機檢測少數零部件,來判斷整體質量情況,然後跟蹤其在時間流中的表現,就可以實現大規模的過程控制——這套方法的發明者是休哈特,現代質量管理的奠基者,被稱爲“統計質量控制之父”,他的休哈特控制圖到現在還是工廠質控的基本工具。

“一百年前的發明,奠定現代質檢體系,造就一百年的工業輝煌。不過,我們現在也在面臨着新的陰影。”劉睿陽話頭一轉,回到現實裡來。大部分工廠都是按現代工業生產設置,先進生產線、統計質控體系、生產管理系統等,國外在用的先進工具,我們也在用,爲什麼還是造不出第一流品質的產品來?質檢可都是合格的呀。

會議室的各個部門幹部紛紛點頭。這是個普遍性問題,別說是終端用戶,有時候內部員工都會覺得自家產品總是差那麼點意思,客戶抱怨連連,但是整個流程捋下來,又找不到明顯的質檢問題。

“品質,本來是一個整體性的概念,但是現在越來越只是一道工序,一個工作職責,而不是內在的信念和要求——這是質檢部件化的弊端所在。把森林分解成一棵一棵樹,才能建立清晰而嚴格的質檢體系。但是部件的過度細化,組織生產的官僚化,會導致只見樹木,不見樹林。”劉睿陽說。用戶所理解的品質,是產品在具體使用中,性能和體驗好,而且穩定。生產者所說的品質,是質檢規定,一條條地核對,過關了就是好。每個部門,每個環節,關注的是自己的工作達標,不要扣錢,很難把自己的工作放到整個森林裡來考慮,考慮其對整體產品的影響,對用戶的影響。

黃立工無縫地接過來,“劉工說的是,全局意識!”他伸手指着老呂,“如果把問題都壓在品檢部,我們的質量控制註定是庸俗的,沒有高度的。質量,從來不只是單個部門的問題,而是包括設計、零部件、組裝、測試、質檢等各個環節在內,環環相扣,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問題,表現出來卻可能是在別的環節,到了產品層面,就是災難。”

老呂眼睛有些發熱。之前在底下雞飛狗跳,相互抱怨攻訐的各個部門幹部,多少都有些不好意思,像犯錯的學生,把目光放低,默默點頭。

“在座的每個人,我對你們的要求是,質量上的全局意識,應該是你們的底線思維。不是外在的要求,滿足就行,敷衍也行,而是一種最基本的信念,就像呼吸一樣。老呂,按照新的要求召開和主持質量檢討會,我和劉工每期都會參加。”

門口傳來幾聲清脆的掌聲。衆人看過去,原來張文峰也到了現場,一直倚在門邊聽着。他乾脆跨進門口,揚起雙手,示意大夥,此處應該有掌聲。

會議室裡如夢初醒,響起一片響亮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