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已經大三下學期了,同學忙着爲自己的未來作規劃,室友都是要考研的,考慮到自己的家庭狀況,我只能暫時放下考研的念頭。考研對林釋來說最爲重要,這直接關係到他一生的職業生涯,他想跨專業考到投資專業的研究生。易筱和易璐說她們不想再讀書了,希望早點參加工作。我想她們是不適合讀書的,早點工作對她們有好處。
武漢的冬天依然是那般清冷,空寂的寢室更顯得陰涼,餘溯然和鄭澤天去自習了,只有我和林釋百無聊賴地倚靠在牀上的牆壁上,暖和的被窩使得我們不願意起牀。
這幾天,天空依稀飄着零零落落的雪花,灰暗的天空陰沉沉地壓在頭頂上,正如我們的心情。昨天到文波上課時,我說今天又是平凡的一天,同學說平凡的一天倒沒什麼,平凡的一生纔是可悲的,聽了後我悵然地望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敢自問這三年裡有什麼成就嗎?
窗外依稀飄進來幾朵雪花,落在窗臺上,消失得無聲無息。
“對了,你剛纔提到你的同桌,她現在還沒有男朋友嗎?”我懶懶散散地說,似乎並沒有想要得到他的回答,只是問問而已。
“沒有,她很多朋友說她長得那麼漂亮肯定有男朋友,是她不願讓別人知道,實際上她真的沒有。”
“……”我點點頭。
“她說在北大那麼久最後才發覺,不是清華的男生對北大的女生虎視眈眈,而是北大的女生對清華的男生虎視眈眈!”
“……”我笑着沒有說話。
“她爲人很好,只是有些清高,自然是不會主動追男生的,她曾跟我說她的要求並不高,不需要男生有多帥,只要人品好,醜一點沒有什麼關係,但還是沒人追求。”
“你可以追她啊。”
“不可能的,我們太熟悉了,對彼此瞭解太深反而成爲障礙,況且我們的朋友圈不一樣,她的朋友大多是北大清華的,即使在一起,以後我自己的壓力也大。”
“你不是想考北大嗎?”
“不要說這些了,”林釋顯然不想談下去,他轉移話題說,“你是怎麼認識你女朋友的?你比我們還幸運,有那麼多和你要好的女性朋友。”
“……”我微笑着沒有回答。
“你們以前高中是同班同學嗎?”
“不是,”我揉了揉眼睛說,“我們僅僅是同校的。”
“那你們怎麼認識的?”
“我們啊,”我斷斷續續地說,“我們是在學校的一場朗誦比賽認識的,決賽時我們坐在一起,我代表我們班參賽,她代表她們班參賽。”
“你女朋友長得很漂亮,你不會是對她一見鍾情吧?”林釋詭秘一笑,挪了挪身子說。
“沒有,當時哪有什麼感覺啊。”看到林釋興致勃勃地問起我們的事情,我自己也樂意向他講述以前的事情。
其實真正和她認識的是在比賽結果出來的時候,那天所有參賽獲獎的選手的名字都上了學校的宣傳榜,看到宣傳榜有她的名字,我興奮得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以至我身邊的同學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着我並指着宣傳榜對我說上面沒有我的名字。
就在那天傍晚放學的時候,我意外看到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校園裡。她是個長髮披肩的女生,一臉清純的樣子,當時真的是出於友誼,我跑過去和她打招呼並且祝賀她,最後還請她喝珍珠奶茶。
我的家和她的家離得不遠,那天傍晚我們一同回家,一路上,我滔滔不絕地跟她談了很多話,她一直矜持地微笑着。我推着車子,她則在我旁邊靜靜地走着,昏黃的夕陽餘光在天邊若隱若現。半路要經過市環城大道,環城大道兩旁都是水稻田,稻穗累累地壓彎了稻稈,風過處,稻田裡嘩嘩一片作響,像大海的波浪一樣。到分別時,我在池塘裡摘了一朵蓮花送她,她依然微笑着跟我揮手告別。
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異的夢,醒來時,發覺手心溼溼的。
在這以後,我們之間偶有接觸,但她的矜持似乎有些過分,這讓我對她多少有點卻步。直到有一天在學校碰到她,她問我怎麼沒再去找她,我說怕打擾你,她說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她並沒有這樣認爲。從那以後,我頻繁地約她一起回家,每一次她都沒有拒絕,這讓我的自信心大大增強。
有一天她告訴我有一個男生追求她已經有兩年了,那年我們讀高一,男生是她初中時的同學。她說男生對她的好是不用說的,但她自己對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或者說是沒感覺。我承認,隨着我們交往的深入,我對她已經產生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好感,如果她答應了他,我至少要難過一段時間,而且面臨跟她斷交的尷尬境地。於是,我千方百計地勸她說感情的事應該謹慎,不能感性,她自己也覺得我的話有道理,就一直拖着,直到有一件事情發生。
每逢週末她和易璐都要去上輔導班,輔導班是本校的老師在外校辦的。那個追求她的男生的學習成績差得一塌糊塗,每天只知道打球旅遊,但由於易筱的原因,他也參加了那個輔導班。
九月初的一個週末,老師舉辦了一場經驗交流會,嘉賓是剛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我認爲那場交流會對易筱有所幫助,前一天就和她約好瞞着家人逃課和我一同參加交流會。易筱的顧慮很多,她認爲要先送易璐去輔導班,那時我和易璐不大熟悉,自然不願意和她一同前往,自己就早早地在那所學校的門口等。陰沉沉的天空終於下起了毛毛細雨,交流會定於上午八點,時間已經過了八點,而易筱易璐還沒來,我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期望她能早點到。我從來都沒有遲到的習慣,特別是一些大型交流會,但這次還是遲到了。
雖然遲到,但易筱終於來了,她說要先陪易璐上樓再和我去參加交流會,我沒有說什麼,只能無奈地看着她們走進學校。心想到的卻是,易璐一個人就不會上樓,而要你陪?雖是這麼想,但還是不敢說出口。那是我第一次等女生,也第一次嚐到等待女生時那種望眼欲穿的痛苦。
最後易筱撐着傘焦急地向我走來,我沒說什麼,只是低着頭默默地擦乾自行車的後座。雨越下越大,她撐着傘站在我旁邊,落在地面的雨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路面散發出灰塵的味道。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我身邊,我說可以走了,交流會已經開始了。她站着沒有說話,我重複一遍,她低着頭幽幽地說我不去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我可是等了她將近一個小時,而她竟然說這樣的話!我問她爲什麼不早點說,她說她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很想去的,但身不由己。我知道自己不會強迫她的,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叫她快走,不去就不去!她把傘遞給我,硬是讓我先走,我們僵持了好一會,最後我看了看她,沒接她的傘,跳上車徑自朝學校的方向騎去。
她在路邊喊叫着讓我把傘拿去,我頭也不回地向前騎,雨愈來愈大,我盡是騎得飛快,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眼淚終於順着臉頰簌簌地往下流。我心想,你究竟是怎麼的,和她相處不到一個月,就要求她聽你的話?而且別人不去,你有什麼理由埋怨?這些不都是發生在普通朋友間正常的事情嗎?如果她知道你爲此哭了,她又會怎麼想?可能她會說你小孩子氣,或是你太感性了,或是自做多情?或是……。
腦海裡塞滿了關於她的事情,她的臉龐在我的眼前晃動,由模糊漸清晰,由清晰漸模糊。雨靜靜地飄落,雨水在飛速轉動的車輪間翻過。
天空的雨和眼中的淚,流過臉頰的是雨水多還是淚水多,那時的我卻感覺不出來,我知道那是第一次爲女生流淚。我討厭自己的脆弱,可我又掩飾不了自己的脆弱,我不知道爲什麼爲她而流。
那天下午是她第一次來我家,本來跟自己說好永遠都要躲避她的,但一看到她的笑容,我的防線徹底崩潰了。
爸爸媽媽不在家鄉工作,有女生來家裡學習自然方便許多。
她閃爍其詞地向我解釋早上發生的事情,看到她一臉真誠的樣子,我竟然很快忽略了早上的事,好象不曾發生過!我不厭其煩地向她複述交流會上的點點滴滴,還爲她抄了一遍筆記,心中竟有莫名的快樂。
從那以後,她經常來我家學習。
原來那個追求她的男生在那一天早上要求易筱答應他,不然他就站在操場上淋雨直至生病感冒!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那天的雨確實愈下愈大,最後那個被雨淋溼的男生還是讓易璐勸進了教室,易筱當時就因爲他而沒和我走,這也是她那天說的身不由己的原因。
那天下課後,當教室裡的人陸續出去只有他們兩人時,男生攔着易筱不讓她走,他乞求易筱答應他,易筱說我對你沒有感覺,他說感覺是可以慢慢培養的,她可以考驗他。易筱最終還是沒有答應,他在她面前跪下來,易筱慌忙地衝出教室,教室裡響起沉沉的嚎叫聲。
這些事情是在我們確立了戀愛關係後她向我述說的,她說從那天起她就能感覺到我喜歡她,這也是她拒絕了那個苦苦追求她兩年的男生的理由,如果沒有我的出現,她應該是和那個男生在一起了。
易璐的男朋友叫邵志清,他經常接送易璐上下學,他們是在初中時好上的,他是得到易璐的父母公認的好朋友,從初中開始一直都是這樣。對他們來說,我還只是個陌生人,一個似乎不該介入他們生活的過客。因此,爲了不讓易筱的父母起疑心,我們彼此保留着一種很微妙的距離,一種不需要思念來維繫的距離。有時我們在外面的餐館就餐時彼此都很謹慎,生怕被發現,大人是喜歡胡思亂想的。
我們的關係是在高二時確立的,這一切得從易筱家裡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講起。
那是臨近高一期末考試的時候,易筱的媽媽發現她的爸爸竟然有了外遇!她的爸爸是教育局副局長,她的媽媽在財政局工作,所以她爸爸平時接觸的人自然比較多。那幾天裡,她媽媽和爸爸吵得很兇,平靜的家庭從此佈滿陰霾。最後易筱的爸爸向她媽媽承認錯誤,日子才緩慢地恢復到以前,但彼此心中的不滿,卻日漸滋長。
那幾天,易筱的心情落到低谷,每天以淚洗面。她咬牙切齒說她恨爸爸,以前他是我最信任的人,沒想到竟然背叛我們!現在成爲傷害我最深的人。我耐心地安慰她,開導她,給她重新站起來的信心與勇氣,整個寒假,她每天都和我一起學習。
可能日久生情,也可能是我的真誠感動了她,最後我們走到了一起。
在她父母吵架半個月後,爲了讓她儘快走出家庭的陰影,我約她去郊外看日出,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和女生外出旅遊,因此準備得很充分。
那天早晨五點,天還未放亮,我們就出發了。我騎車帶着她,車籃子放了許多食物,她左手拿着我做的紙鳶,右手很不自然地抓着我腰間的衣服。我們的車子在路邊快速地行進,清晨的霧氣很濃,前方白茫茫一片,偶爾有汽車從身邊飛速穿過,一陣風帶起了她那白色的裙子。
“這是我有史以來起得最早的一次。”她興奮地說。
“是嗎?”我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之情,“你看,鳥兒唧唧喳喳地叫着歡迎我們呢。”我手指向在我們上頭翻飛的燕子說。
“崔寧,這是我十七歲的第一次遠行。”
“不會吧?以前你沒去過遠的地方嗎?”
“我指的是單獨和男生出來的,而且是坐單車的遠行。”她平靜地說,但還是聽得出當時她正微笑着。
“那樣啊。”我傻傻地點點頭,心裡覺得比吃了蜜還甜。
“這是不是你的第一次?”
“嗯。”嘴上這麼回答,卻不知她說的是什麼。我心卻飄得很遠很遠,這時似乎看到易筱手握着風箏線,我站在她的身後望着她看,我們一齊對着天上的紙鳶唱起了歡快的歌兒。
其實我們將要去的是一個荒廢的山腰,高大的山連綿不斷,山上有一股清泉流下來,彎彎曲曲地延伸到山腳下的稻田裡。我讀初中的時候經常去那個地方,那裡是我同學的故鄉,只是我們都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可能是心情好的緣故,車子騎得很快,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累,她的手抓得更緊了,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我們聞到空氣中夾雜着泥土與青草的氣息。易筱高興地說每天呆在房間裡悶得發慌,現在終於可以出來觸摸大自然了。
我們的目的地是山泉,但從山腳到山泉,還有盤踞在山腰的一段長長的山路。山腳下是一片片廣闊的稻田,我們望到田裡辛勤勞作的農民,幾個坐在田坎上啃大餅的小孩,他們的頭上戴着大大的草帽,儘管太陽還沒露臉,也許小孩發現了我們,他們歡快地跑到大人的身邊嘀咕着,於是大人擡起每天對着土地的面孔,臉上露出樸實的笑容。
易筱覺得他們正用一種不可捉摸的眼神看我們,就用手拉拉我的衣襟,示意我們快走,我推着車,她的手放在裙底邊,低着頭緊跟着我。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隱隱約約聽到孩子們發出歡呼的笑聲。
遠遠的天邊隱隱散發出絲絲的泛紅,像是山頂上燃燒的東西,清澈的山泉順勢往下流,正發出咚咚的聲音。
峰迴路轉,崎嶇的山路在山腰上蜿蜒地延伸着,當我們看到山腰間湍急的流水時,易筱手舞足蹈地跳了起來。山上沒人,車子自然是不怕被偷的,但爲了安全起見,我還是將車子鎖在一棵樹旁。
我們忘情地沉浸於眼前的幽靜中,鳥兒在廣闊的天空中翱翔,魚兒在潺媛流水中嬉戲,蟋蟀發出細瑣的聲響……
易筱俯下身子,手掌作成一隻瓢,且捧起清澈的泉水,她嗅了嗅,微笑的看着我。
“泉水有點甜甜的味道。”
我也俯下身子,雙手捧起泉水洗臉,太陽在山頭隱隱發出淡淡的光芒,我們得爬上山頂纔看得到初升的旭日。
山路很是陡峭,還有不少亂石殘碑橫在小山路上,我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去拉她的手,爬上山頂時,我下意識地鬆開她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心溼溼的。
我們在一棵高大的松柏站定,看見風正從山的那邊吹來。
太陽已經露出了大半臉,晨曦的光芒從山上的樹葉間隙中照射下來,我彷彿看到了燃燒着的生命。
接受第一縷晨曦的光芒始終是祖祖輩輩在田裡辛勤勞作的樸實的農民,我曾看過七十歲的老人在田裡耕種,八十歲的老人在集市賣自家種的果蔬。這些老人對天地一心無所求,只希望自己的兒孫能活得比他們長,過得比他們好。
站在山頂上向下俯瞰,一切皆收眼底,農民黝黑的皮膚和耕牛的膚色一樣,山腰上雜亂地橫着一座座墳墓,在墳墓長眠的老人,從農宅出生的小孩,墳墓與農宅相向而望。無論是在農宅,或是在墳墓,好象都是他們自己的“家”,從農宅到墳墓,他們只是“搬家”,年紀大了,都要“搬家”,誰也不能逃脫這種宿命。這些老人從未走出屬於他們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很小,他們的世界又很大。
廣闊的土地,生生不息。
我們並肩站在高高的山頂,廣闊的土地上,很多小孩赤着腳在土地上奔跑着,孩子的笑聲永遠是那麼地真實那麼地純潔,他們並沒有因物質的匱乏而眉頭緊鎖。
當我看到身邊的易筱時,發現她正對着太陽升起的地方緊閉雙眼,女孩的腦海裡在想些什麼,不是我們男生所能懂的。
“再高的山也高不過我們的肩膀啊!”易筱感嘆道,一幅怡然自得的神情。
看完日出,我拘謹地拖着她的手走下山腰,山腰的墳墓寂寞地躺着。我們在一塊殘破的墓碑前停下,只見上面刻着:劉氏媽,大房子孫,民國二十三年立……。由於年久失修,有很多墳墓殘破不堪,存放骨頭的瓦缸也破碎了,骨頭橫豎在墓碑前,墓碑的字跡幾乎無法辨認,顯然從未有人來祭掃。倘若墳墓的主人真能感知,不知是什麼心境?
這時我想起了掃墓時伯父曾跟我講起的故事,那時正值“文革”,“文革”期間取締一切封建迷信活動,連清明節掃墓祭祖也被當做迷信活動被強行取締。所以每到清明節,爺爺帶着伯父爸爸十多號人只能在三更半夜時偷偷地出發,後來由於管得嚴,他們就沒再去了。“文革”結束後,很多人記不清墳墓的確切位置,記得的也找不到墓碑了。
風空空吹過,廢棄的墳墓橫七豎八地躺在山腰上,墓碑的縫隙長滿了生命力頑強的雜草,雜草已經爬上了墓碑,它們在日升夜落共守一份悽靜。山腰上還有許多廢棄多年的山洞,裡面黑呼呼的,我拋進幾個石頭,竟然從山洞裡飛出一羣蝙蝠,嚇得我們連連向後退了好幾步!
易筱責怪我多事,她要我帶她去泉水流動的小山泉。當我們走向小山泉,隱約聽到咚咚的流水聲時,我轉過頭朝墳墓那邊望去,清晨的陽光溫暖地落在墳頭,幾隻小麻雀停在墳頭上唧唧喳喳地叫着。
我交叉着雙手祈禱,但願每一天的陽光,照亮這座山上的每一處墳墓,照亮這些墳墓下的每一個靈魂……
湍急的泉水衝出一條幽深的山谷,山谷旁堆砌着雜亂的石頭,易筱的小手軟軟的,柔和的手背貼在我的手心上,令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服。山泉那頭有個池塘,塘上漂浮着大片大片的浮萍,偶爾聽到青蛙咕咕的叫聲。我們在泉邊站着,清澈的泉水從遠遠的高山流下來,潺潺的泉水汩汩地流着,從高山上的泉水注入可容納二十來人的小山泉後,又繼續流向山腳,魚兒在長年流動的泉水中越發精靈,我剛舉起石子,它們就迅速串進雜密的水草裡。
易筱柔順的長髮隨着習習微風拂到我的臉上,夾帶着清新的味道。
我們面對面坐在大石頭上,我幫她脫下鞋子,四隻腳丫浸在清澈的淙淙流水中,流水從我們的腳趾處穿過,依然向下流去,泉水出自天然,浸在流水中的腳丫自然感到清爽冰涼。易筱嘻嘻地歡笑着把小腳丫架在我的腳背上,我提起腳上下襬動。
蝴蝶在我們的頭頂上翻飛,臨水處的石頭長滿了青苔,偶爾有蜻蜓停在青苔上,羽翅卻不停的震動,做出隨時飛逃的準備。
易筱不安分地坐着,放在裙子上的手不自經意地滑了下來,她低下頭用手拉了拉自己的裙子,生怕裙子有一點點褶皺。
她的雙腳時不時來回擺動,看着濺起的水花落在旁邊的石頭上,她情不自禁地笑了,既看到清澈的泉水,連同泉水裡的遊動的小魚小蝦也看到了,她睜大眼睛,指着流水裡的小魚叫着,我們蹲下來,我隨手拾起一根小樹枝給她,她看了我一下,接過樹枝。透明的小蝦緊緊地貼在水草上,當易筱的樹枝碰到它時,它飛快一躍,停在旁邊的一簇水草上,易筱像小孩子一樣,手持着小樹枝追趕小蝦。我抓到一隻小蝦,易筱手舞足蹈地跳着要我把它們裝進礦泉水瓶裡,且遞給我半瓶水,我接過水,一咕嚕地喝下去,然後再把小蝦放進灌滿水的瓶子裡。
我們順着水流抓了許多隻小魚小蝦,直到看見幾個小女孩蹲在泉邊洗衣服,泡沫隨着水流向下流去。我想,她們應該是山對面那個村莊的人,村莊可能還沒有接通自來水。從村莊步行到這個山泉至少需要半個小時,來回就要一個多小時,多麼勤勞乖巧的女孩啊!
既然看到有人在下流,我們就不再向前走了,當回到原來的地方時,發現放在石頭上的紙鳶掉進流水裡,當我把紙鳶從水中撈上來時,紙鳶已經剩下骨架和幾片零散的碎紙,易筱惋惜地把骨架放在手上,我對她搖搖頭,前幾天答應教她放紙鳶的,沒想到這次不能實現。
太陽已經高高掛在東邊,晨曦灑滿整個山頭,易筱讓我把車籃子裡的傘取回來,待我走遠時回過頭望她,發現她正對着水面照着,雙手不停地撥弄前額柔順的髮梢,我喊了她一聲,她轉過頭來,那一瞬間,她那甜甜的笑容掛在臉上,在我心頭久久無法揮去。
南方的天氣最容易變化,早上還是豔陽高照,中午就呼啦啦地下起了雨,我們只好跑到山泉邊,泉邊有一處凹陷的小淺洞,剛好可以遮風蔽雨。
雨愈來愈大,還好沒打雷,否則就危險了!雨持續下了半個多小時仍不見停,頭上方的雨順着雜草流到我們的前面,易筱懶懶地站着,且伸着手接住從巖上滑下來的雨滴。
午後雨漸漸停息了,烏雲慢慢地往北移去,從雲層裡鑽出來的太陽照耀山上的一切,小鳥飛上竄下歡快地呼朋引伴。陽光從樹梢上照在易筱的臉上,我看到她先前憂愁的神情煥發出喜悅。
“天好藍啊!”易筱笑着跳着說,“我真希望自己像小鳥一樣,在藍色的天空中地翱翔,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這時剛好有一隻飛機飛過,飛機飛得不高,我們視野所及,卻有自行車那樣大,我們情不自禁地望天上的飛機叫喊,雖然我們知道它是不會下來的。
“我真想坐上飛機,前幾天我還夢到自己坐在飛機上,比小鳥飛得還高。”易筱幽幽地說。飛機所過之處,留下一條濃濃的白煙,像一條長長的白虹劃過天邊。
回去時,易筱擔心被她媽媽知道,就讓我把瓶子裡的魚蝦放回泉水裡。我們不知道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回家的路上討論了很久,最後易筱說就叫“**苑”吧,吹和崔寧的崔字同音,蕭和易筱的筱字諧音,苑表示有山有水的地方。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好,自然就同意了。
我們快到家時,天上那道白煙還未消失殆盡。
那天晚上,易筱把以前珍藏在抽屜裡的信件全部拿出來,我們跑到學校的後操場,她蹲在我身邊看着我將它們一一投入火中,紅色的火焰偶爾竄起藍色的焰火,很美麗。我從易筱手裡接過信,感覺到信封是熱的。當火將熄時,易筱如釋負重地說剛好有五十八封信,她的生日恰好是五月八日。那個追求他男生給他寫了近二十來封,其餘的從初中開始都是其他男生寫的,至於信的內容,她似乎不願說,我也不好問起。
五十八封信最後變成了一堆留有餘溫的灰燼。有人說,有灰燼的地方不一定有火。我要說,如果真有愛的痕跡,有火的地方一定會留下灰燼。
…… ……
…… ……
高三期間學業繁重,我面臨很大的壓力,那一年我們的感情得到最大的考驗,有時覺得感情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高三那個寒假過得很不安,距春節我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見面了,情侶間最害怕長時間分開,“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句古語便是最好的見證。大年初三那天晚上我和邵志清約好去她的家,我們四人在她家的天台上放煙花,絢麗的煙花照耀着我們的面孔,雖然我們有相同的笑聲,但我們的心情卻各不相同。
煙花很多,放一整晚都放不完,況且我不是來放煙花的,也沒心情放煙花,在喧鬧嬉戲聲中我偷偷地走下樓,易筱踟躇着跟在後面,我們不知不覺踱進她的房間裡,她懶散地坐在牀沿上,我則坐在她的書桌前,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太多的問題沒有解決,我隨手翻開她桌上的日記本。
時間不允許我久留,我們始終沒有說話,只是彼此靜靜地坐着,日記裡大多關於思念壓力迷茫的記錄,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曾經美好的時光卻在我的心底深處持久流動,深刻而鮮明。
我要走了,她呆滯的眼神讓我感到揪心,我嘆息着伸手轉動門閂,待門微微張開時,突然她從後面抱住我,澎湃的胸口貼在我的後背上。
那一刻,我把門輕輕地關上。
我轉過身,把她緊緊地擁進懷裡,我扶起她的臉頰,她眼裡的兩滴淚水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知道她捨不得我,但我還是要離開的,我們聽到樓梯的腳步聲,知道邵志清和易璐下來了,我把紅包塞進易筱的衣袋裡,那是給她的壓歲錢,裡面有九塊九。
高考結束的第二天,我和易筱再一次去“**苑”。我們站在山腰上放紙鳶,我們第一次一起放紙鳶,心情自然極其愉悅,她緊緊地拽着線團,小心翼翼地放線,我站在她的身後,雙手握着她的手背,她時不時轉過頭笑嘻嘻地望着我笑,好象說你看我多棒,把紙鳶放得那麼高!
趁易筱不注意,我偷偷地走開,她發覺我不在身邊後大聲叫起來,她害怕自己不能控制紙鳶。風很大,不用擔心紙鳶會跌下來,放輕鬆點,我扯開嗓子大聲說。
我爬到離她不遠的小山頂上,習習的微笑輕拂臉龐,看到放紙鳶的易筱,自己的心如她手裡牽着的紙鳶一樣,越飄越遠……
那些廢棄在山腰的墳墓已經被雜草覆蓋,穿過那些歷經風吹日曬的墳堆時,我發覺時間在那一瞬停留。
當我望到被風雨腐蝕的骨頭融進土地時,我明白了雜草爲何能穿過墓碑的縫隙,試圖深入到字跡裡。
中午我們燒竹筒飯吃,我把從泉水邊抓來的幾十只小蝦分別放進四個竹筒裡。易筱很勤快,她幫忙找柴草,我則負責燒竹筒飯,彼此忙得不亦樂乎。四個竹筒並排架在由石頭堆砌成的“火爐”裡,待到柴草充足了,易筱嚷着說她也要幫忙燒飯。我拗不過她,只好勉強答應了,由於柴草充足,竹筒飯很快就燒好了。
儘管有的竹筒飯被燒焦了,但我們仍吃得津津有味,易筱說那頓飯是十八年來吃過的飯中最好吃的一餐,我和她頗有同感。
天空飄着許多白雲,陽光穿過雲層落在山上,雖是夏季,天氣並不炎熱。飯後,易筱興致勃勃地站在山泉的上方吹泡泡,泡泡在空中隨風飄墜,有的落到花草上,有的落在流水上,落在花草上的泡泡一下子就破了,落在流水上的泡泡卻隨水流向下流去。
我想跳進泉水池洗澡,易筱卻不肯讓我下水,她站在泉水池上游招呼我到她那邊去,我當作不曾聽到這個話,“撲通”一聲一頭扎進泉水池裡,水池上頓時水花四濺。待我浮起頭來時,我看到易筱驚訝得微微張開嘴脣,我甩了甩頭髮上的水花,笑嘻嘻地朝她扮鬼臉。她假裝生氣地跺着腳說我不聽話,回去要給我顏色看。
待回去時,易筱早已忘記先前說的話,她嚷着說以後有時間要常去“**苑”,我自然很樂意。實際上,自從那次去“**苑”,之後我們再也沒有去過。
高考結束後,她很少來我家了,她說我還能跟媽媽說去同學家學習嗎?如果那樣她會懷疑的。和她見面的次數少了,我的生活變得越發空虛,整天幫着妹妹做家務以擺脫孤寂,易筱以前在我房間學習時掉落的頭髮被我收集在透明盒子裡,不知道離開家鄉的我要將它放在哪裡。
那個拼命追求易筱的男生最後終於死心了,他跟易筱說他會在大學裡找一個更好的。就在那天,他買了一大束朵花送給易筱,既然拿到她家來了,拒絕是不行的,易筱把花插在房間的花瓶裡,我看過一次,花很大很漂亮,散發出陣陣馥郁的芳香。她每天給花換水,保養得很好,易筱說我可沒送過她一朵花,我尷尬地笑着沒有回答,我想,再美的花總要凋謝的,倒不如送項鍊日記本之類可以珍藏的東西。易筱承認自己多多少少有點虛榮心,她說女生都是這樣的,可姐姐說思想成熟的女生並不很虛榮。
易筱說那個男生爲她寫了幾本日記,那天回去後全燒了。
易筱相信了,我不相信。
過了不久,易筱說她和姐姐將要去北京的舅舅家住一段時間。在她去北京之前,我們一起到海邊一個的佛廟裡遊玩,媽媽說只要你誠心,佛祖是能保佑人的。不管我們相不相信,神佛可以成爲人們精神的寄託,特別是像母親那樣善良的人。
佛廟裡處處擠滿人,香火繚繞,甚爲熱鬧。我和易筱跪在佛祖面前祈禱,她把籤筒搖得嘩嘩直響,但籤久久都沒有掉落。我默默問佛祖我和她以後的可能性,連續三次求的都是一仰一覆的順茭,媽媽曾說過,如果連續三次都是一仰一覆的順茭,所求的就能夠實現。我所求的剛好連續三次都是一仰一覆的順茭,想來是可靠了。
我們都看不懂所求的籤,佛廟旁有很多以解籤爲生的人,我們特意到一家年齡最老的,因爲我覺得年齡大,閱歷廣,解籤也相對比較準確。
老人和善地對我們笑着說,小姑娘求的是上上籤,他一一給我們解說籤裡的意思。最後他拉着我們兩人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在以後的日子裡如果你們能彼此互相珍惜,攜手到老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小姑娘往後的命運比較蹉跎,人生會經歷一次大劫難,若能度過那次劫難,往後的生活將會美滿幸福。如果沒有度過,可能是……。”他沒有再說下去。我搶着問有什麼方法能保佑她一生平安,他讓我們到佛廟裡求兩張布制護身符,護身符求來後,他把兩張護身符對摺後包上幾顆麥粒穀粒和香灰製作成一個錦囊,然後把錦囊戴在易筱的脖子上,囑咐她洗澡的時候摘下,洗完再戴上去。我皺着眉頭看着老人不說話,他可能猜出我的心思,因爲他說,“你不用戴護身符,你只要銘記一點:‘不論在什麼時候,你都不要放棄任何希望,儘管希望很渺茫。’”我鄭重地向他點點頭。
我們在坐他那裡喝了幾杯茶,老人看到我的衣服上寫着韓語,他笑眯眯說他年輕的時候參加過抗美援朝,學過一些朝鮮語,還對我們說了幾句朝鮮話,雖然我們都聽不懂。老人總喜歡訴說過去的事,就如我們年輕人喜歡憧憬未來一樣。
要走了,我感激地握着老人的手,塞給他二十塊。老人心地很好,他拉着我的手說只收十塊,這是他的做生意的原則,他不能多收。老人脾氣很強,我們拗不過他,最後他只收了我們十塊錢。
坐在回家的車上,易筱靠在我的肩膀睡着了,我看了看她那恬靜的神情,又看了看掛在她脖子上的護身符,感覺到有種無形的東西正在流失,這種東西是什麼,我自己卻說不清楚。
幾天後,易筱踏上開往北京的飛機,那天我默默地爲她祈禱,並且反覆囑咐她護身符要戴好,她笑我杞人憂天,小孩子氣!我知道飛機失事的概率很小,但我想起了去年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則新聞後,心情卻難以平靜。去年5月8日,中國南方航空公司深圳公司一架波音737飛機在深圳機場落地滑跑中失事,機身解體,飛機上73人中有35人遇難。”
事情順利地發展,她們在我的擔憂中安全到達北京,畢竟她們倆是第一次坐飛機。易筱和易璐在北京過得很好,她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北京所有著名的景點。
“這些都是上大學前發生的事情,之後我們就拿着通知書來武漢了,她們倆報的是我們學校的財政學專業,但她們的分數上不了重點線,更不用說我們的學校了,最後她們被錄取到一所二類本科院校。”
窗外的雪花依然靜靜地飄着,寢室寂靜無譁,偶爾有幾隻蒼蠅不知疲倦地飛着。
我坐直身子,一副惘然若失的樣子,此時的林釋,已經倚靠在牆上睡着了。
…… ……
…… ……
日子像風一樣空洞洞刮過,一切皆是平淡的重複。
年少輕狂的自己,發現走在二十一歲的尾巴,逐漸沉默起來,燦爛的笑容也變得寂寞。易筱說我不是她的初戀,她的初戀是初中的老師,如果那也叫初戀的話,我的初戀是不是那個每天扎着辮子、頭髮有點捲曲的小學同桌?
我們的公寓對面是臨校大四的男生宿舍,臨校僅僅是一所普通私立學院,讓我們無法明白的是,他們每天深夜總會發出難以入睡的嘶吼或哭泣,斷斷續續的歌唱聲,以及從樓上丟下來的沒有吃完的盒飯。
現在大學生找工作真的那麼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