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日朝顏與夏侯謹抵達宋涼王宮,薛神醫遊歷歸來帶回了治療寒疾的新療方,楚暄的身體狀況有所好轉,入夜一場接風宴在甘泉殿舉行,楚暄與霍鳳輕親自到場,小酌幾杯過後朝顏藉故與姐姐先行離去。
華燈初上,冷月如霜。
朝顏與霍鳳輕並肩漫步迴環曲折的長廊,夜風幽浮吹得宮燈搖晃卻吹不散紛亂的心事,霍鳳輕忽然放緩步伐,淡淡的開口:“我和陛下從未想過你們會一起回來宋涼?”
“其實,我也覺得難以置信!”
微微一笑,朝顏頓時沉默下來。
“阿顏……直到現在你隻字未提那人,當日你千里迢迢而去如今……”見朝顏眸光忽而黯淡,霍鳳輕到底猜到了一二,不免心中惋惜,“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無論你做出任何決定姐姐都支持你!”
“姐姐知道嗎?一直以來我都堅信,堅信我和他之間的感情不會被任何東西摧毀,甚至是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開,我一直都這樣認爲着,以爲無論以後的路多麼艱難,只要我們相互扶持就能走下去……”
霍鳳輕聞言動容,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寬慰,“阿顏……”
“可是我錯了,忽然從某一天開始一切都變了,猜忌懷疑隱瞞利用,我們終究越走越遠,變得生疏……直到……徹底決裂……”
青幽的月色籠在朝顏的眉眼之間,如揮之不去的陰霾,浮生如夢,她以爲會永遠的沉浸在大夢之中卻從未想過在美的夢終究會有醒來的一日。
前塵舊愛皆付之一炬!
“阿顏……”
“姐姐放心,只要再給我一些時間我就能慢慢的放下……”
輕輕牽起姐姐的手,朝顏笑容落落,心頭卻漫出苦澀,遺忘二字說來簡單可所忘得一乾二淨又談何容易。
無聲的唏噓中姐妹相伴前往長樂宮,甘泉殿裡楚暄與夏侯謹仍在小酌,酒過半旬楚暄忽然從夏侯謹手中躲奪過酒杯,極爲認真的問道:“所以說傳言屬實?”
“傳言?”
對於夏侯謹的不明所以,早已看穿一切的楚暄只能不辭辛勞的替他揭開那副假面具,“夏侯門閥的七公子爲一個帝國通緝犯葬身冰湖!”
“一派胡言!”
夏侯謹冷冷的反駁道,趁其不備搶回酒杯,斟上一杯緩緩的飲下,這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絲毫未見慌亂,可楚暄知道方纔朝顏墜着的那枚玉佩已經將他出賣,只是沒有想到朝顏在他心底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重得他寧願放棄尊嚴性命錦繡前程甚至是捨棄整個家族。
以前的夏侯謹絕不會如此!
洗刷罪名堂堂正正的重返盛金對他而言易如反掌,如今他來到淮揚城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不願離開……
“沒錯,一派胡言!”楚暄眉梢微動,計上心頭,“好了,阿謹我們繼續喝酒!”
對於楚暄的半信半疑,夏侯謹不再繼續解釋,悶悶地端起酒杯他自顧自的獨飲起來,思緒卻不受控制的被拉回寒冬的冰原,她與他十指緊扣沉墜冰湖。
她說:別忘了我們要活着走出去!
還好,他們都活着……
三日後楚暄分別於御書房召見了朝顏和夏侯謹,在承諾隻字不透露後兩人都收到一項秘密的任務,前往奎城協助當地的督軍改革吏政整編軍隊,在雙手接過御賜金牌後朝顏肚中的苦水無處可訴,這樁差事非夏侯謹莫屬纔是,無論從哪裡看他都比她更能勝任,然而楚暄以一個他身份特殊的理由就將她給打發了。
身份特殊?
這穹洲大陸再無夏侯謹,他葬在了紫徽山,沒人會相信夏侯謹還活着,更何況奎城偏遠,昔日夏侯謹的名聲雖盛但見過他廬山真面目的畢竟屈指可數,一個小小的督察又豈會認出他來,況且在楚暄的安排下他已有了全新的身份。
此番楚暄的旨意實在有些蹊蹺,奎城位於宋涼東南部,軍政革新少則一兩月多則四五月,再加上這一去一回又是一個月左右,也就是說明日離開淮揚她至少兩三月才能折返,不知爲何她忽然有幾分淡淡的死說不出的無奈。
鋪開紙箋,朝顏提筆卻又不知寫什麼,愣了半響又扔下筆,只覺得自己給夏侯謹留信告別的想法簡直太過離譜,當即打斷這個愚拙的念頭,就在朝顏自嘲之時夏侯謹也同樣在書房奮筆疾書,只是他每寫過一句便將宣紙捏成團扔掉,所以當楚暄來到的時候,到處皆是廢棄的紙團,一雙腳似乎無處可落下。
“阿謹,該不會是在給她留心吧……”
楚暄提腳上前,正要湊到案前偷看,眼疾手快的夏侯謹搶先一步將證據毀屍滅跡,“陛下怎麼來了?”
“這裡並無旁人你又何須見外?”楚暄苦惱一笑,故意激將道:“不過你放心她在宋涼定然無恙,除非那個人……”
“倘若她願意就讓她跟着重鈺走吧!”
夏侯謹極爲認真的回答道,一雙星眸卻洇開濃烈的離愁別緒,楚暄看在眼底,愈發是堅信他此次的安排恰到好處,奎城之行就是他贈與他最好的嘉賞!
……
直到出發朝顏也沒送出那封最後絞盡腦汁送出的辭別信,馬車從東城門駛出,由於昨夜輾轉難眠朝顏精神不振,雖是精神不振但也不至於需要乘坐馬車,如此下去這樣走到奎城簡直是遙遙無期,可皇命如此卻也只能聽之任之。
馬車搖搖晃晃中朝顏竟也睡
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她醒來的時候馬車已經停下,掀起車簾朝顏登時如遭雷擊,此刻不僅身處荒郊野嶺,更爲離譜的是車伕消失了就連隨行的三十人也一併消失了,當然最是令她大開眼界的是她雖然坐在馬車裡,可這駕馬車有車卻無馬啊。
此次執行任務可有賞賜?
離開前她開玩笑的問了一句,記得楚暄當時的回答是:孤會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
一個大大的驚喜,莫非這就是楚暄所謂的驚喜……驚嚇還差不多,暗暗的將這位陛下數落一陣,朝顏鑽出馬車望向四周的荒山野嶺,至於現如今身在何方纔真是有種莫須有的惆悵。
“三十六計,走……爲上策,所以本姑娘還是走吧!”
一番自我安慰後朝顏邁開雙腿向着正南方而去,山野寂靜荒進稀疏,景色不佳心情更是煩悶,千般猜測萬般琢磨她至今沒想通楚暄究竟耍的是哪一場戲,一拳輕輕搗在樹幹,她鬱悶的搖頭,餘光不經意的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夏侯謹嗎?”
朝顏揉揉眼睛,再三確認,不是看花了眼的確是那個人,心頭頓時一囧,她轉過身踱步就走。
“啊……”
一聲悶哼中朝顏忽然停下慌亂的腳步,逃之夭夭的計策被迫終止,天不遂人願,什麼時候不好非得給這時候崴腳,後面那人指不定如何嘲笑她了。
一二三……
出乎意料之外,夏侯謹闊步上前,懶懶地望一眼她,然後緩緩躬下腰,這……這分明是要揹她的意思。
夏侯謹不會是吃錯藥了吧?
“還愣着幹嘛?”
略顯煩躁的催促聲響起,朝顏努怒嘴心,不甘情不願的起身伏在夏侯謹的背上,岑寂的山林陡然間添了一抹絢麗之色。
“夏侯謹你不會也被楚暄給算計了吧?”
夏侯謹不置可否,朝顏頓時樂開了花笑個不停,夏侯謹雙眉微皺,好整以暇的道:“你的處境好像比我更慘!”
“半斤八兩啦……”朝顏眯起雙眼,左手輕拍着夏侯謹的肩膀,楚楚可憐的補充道:“我相信夏侯公子你了定然會不辱使命將本姑娘親自背到奎城!”
“想法不錯,只是……”
雖然知道夏侯謹接下來沒有好話,朝顏還是忍不住追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夏侯謹腳步一滯,話鋒一轉,冷冷的補充道:“沒什麼!”
“只是沒什麼!”
朝顏白眼一翻,一時之間竟然無力反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一路東張西望,若是彼此沉默時間久了,又會主動說點讓這位少爺氣急敗壞的話,而這位言語不多的少爺也間或搭理搭理無聊透頂的她。
四下荒僻不見人煙,
一直到入夜時分遠遠的尋着一點燈火,他們才抵達山裡的一家農戶,吃過晚飯後老夫婦替他們騰出一間屋子休息,夜已經很深了透過半敞的窗戶望向院裡的夏侯謹,他就那樣站在那裡,如水的月色灑落在他眉宇之間,有種撲朔迷離的哀傷,她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麼,就像現在她不知她的目光爲什麼替他停留一樣。
“夜深了,進屋休息吧!”她一瘸一拐的來到院中,話音方落頓覺不妥,忙不迭的偏過臉解釋道:“我的意思是……”
還沒說清腰肢被攬住,朝顏心跳似漏了一拍,轉眼間被男子打橫抱起,伴着月色夏侯謹步履緩然的抱她入屋將她放在塌上,走到窗前掩上窗戶然後關門離開。
朝顏愣愣的坐在塌前,心忽然有些亂。
一夜淺睡第二日他們辭別老夫婦繼續向着二十里外的集市而去,朝顏的腳傷雖有所緩解可夏侯謹卻嚴令禁止不許在礙眼,所以不礙眼的法子是她乖乖的讓這匹“倔馬”駝着。
“夏侯謹,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不能……”
一盆冷水當面潑來,朝顏只好識趣的閉嘴。
在經過一天的長途跋涉後他們來到山外的集市,此地就是老夫婦口中的菏澤鎮,雖名爲集市卻也是一拍蕭索,比之大雍境內的集鎮相差甚遠,整個宋涼還需要更長的時間來休養生息,從而使百姓富足國家強盛。
不遠處衆人攢聚,嘈雜的議論聲裡隱約夾雜着一絲哭音,朝顏忽然起了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對着夏侯謹低聲道:“夏侯謹快快……揹我過去……”
“看來你很愛湊熱鬧!”
送佛送到西,夏侯謹嘴上不饒人卻還是將朝顏背上前去。
朝顏剛下地也不顧夏侯謹冷冰冰的眼神,一拐一拐的鑽進人羣裡,剛剛站穩眼前所見不免動容,衣衫襤褸的婦人和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跪在地上,在他們的前面是一張破草蓆,席子上躺着一具屍體。
“求求,求求各位好心人施捨一點,讓孩子他爹早日入土爲安,我們母子願意做牛做馬,以報這份大恩大德……”
婦人泣不成聲,話音方落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婦人咳嗽不止孩子頓時抱起母親的手,低抵的嗚咽,“娘……信兒要和爹爹和孃親在一起……”母子兩人當即抱在一起痛苦流涕,此情此景衆人爲之動容。
“這孩子真是可憐……”
“真是可憐……”
……
同情惋惜聲裡衆人陸續散去,無人伸出援助之手,朝顏蹲下身對着孩子問道:“你叫信兒?”
孩子擡起頭望着她,固執的點點頭“我叫信兒!”
見人羣之外的夏侯謹闊步上前,朝顏笑着道:“信兒,或許這位大哥哥可以幫你!”
孩子擡起手抹去眼淚,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向朝顏口中的大哥哥,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朝顏眨巴着眼睛,示意夏侯謹趕緊掏出銀子,可夏侯謹卻彷彿心不在焉一時愣住,朝顏努力沉住氣伸手扯動着夏侯謹的衣襟,用着極低的聲音催促道:“銀子……銀子……”
“沒……有……啊……”
“你的銀子呢?”
朝顏對着夏侯謹擠眉弄眼,夏侯謹被孩子央求的目光注視着,也不能太過直白的說出原因,只能用餘光瞥一眼朝顏,“今早……”
“今早?你的意思是……”
見夏侯謹似是默認,朝顏如遭五雷轟頂,不知道該說這位少爺是厚道善良了還是太過天真,今早離開時他想必是將身上所有的銀子都給了那對夫婦,可眼下無論是回淮揚還是去奎城單是靠這雙腳是絕對走不回去的!
如今夏侯謹身無分文,她也身無分文,他們兩個人倒當真是絕配,可眼下這種情況她也絕不能置之不理,思前想後心一橫她取下腰間玉佩就要遞給孩子,一雙手卻忽然將她的動作攔下。
“這個不值錢!”
夏侯謹的一句話讓朝顏微微怔住,揚眸注視着臉色微沉隱有怒色的男子,她卻並不打算就此打住自己要給予這對母子幫助的念頭,既然夏侯謹已經將這玉佩贈給她,他就沒算干涉她的選擇。
“這……”脫口欲出的話忽然咽回肚子裡,因爲夏侯謹取出一枚白玉戒指,然後交到信兒手中,對着孩子溫言道:“用它去換些銀子!”
“謝謝大哥哥……”
信兒將手中的戒指交給孃親,對着夏侯謹直磕頭,那婦人更是感動的直抹淚,“多謝兩位恩公,多謝兩位恩公……”
“你了趕緊將孩子他爹安葬,然後去瞧瞧您的病……”朝顏斂眸望着孩子,忽然間想起了當年的重鈺,半響緩緩補充一句,”這孩子不能在失去娘了!”
……
感激的話在耳邊迴盪,夏侯謹轉身闊步離去,似乎是真的在同她置氣,朝顏無奈只能忍住腳踝處的痠痛追上前去。
“你沒那麼小氣吧?”
對於忽然擋在面前的這張無辜的臉龐,夏侯謹只能裝作渾然不見,“你似乎很喜歡多管閒事?”
“這怎麼能算是閒事了?”朝顏一記輕拳搗在夏侯謹肩頭,苦口婆心的解釋道:“這可是件大善事,你有這樣被別人這樣感激過嗎?”見夏侯謹臉一沉,朝顏愈發的理直氣壯,“所以了你得感謝我,讓你有機會做一個大好人!”
“多謝你的美意!”
夏侯謹口是心非的應了句,繞過面前的人牆跨步上前,朝顏扭身一把抓住夏侯謹的手腕,然後蹲下苦巴巴的道:“你這樣把我一個弱女子扔在這裡好嗎?”
“我覺得很好……”
“不好,不好……”
朝顏晃動着夏侯謹的胳膊,一反常態的撒起嬌來。
夏侯謹當場懵住,她見過陰險的她狡詐的她精明算計的她,卻唯獨沒見過這樣的她,比之以前這樣的她更像是一個女人,可是這樣的她卻讓他有種說不出的彆扭。
“你給我起來!”
“不……”朝顏斬釘截鐵的道。
面對街頭行人投來奇異的目光,夏侯謹臉色愈發難堪,忙不迭的道:“快……起來,大家都看着了……”
“起來可以,好人做到底你必須要揹着本姑娘!”
雖然是商量的口吻,朝顏卻絲毫沒有給夏侯謹選擇的機會,夏侯謹以手撫額,猶豫半響只能硬着頭皮妥協。
“你贏了……”
“也別說得這麼勉強!”朝顏滿足的勾起嘴角,起身伏在夏侯謹的背上,“對了,那枚戒指應該價格不菲吧?”
“馬車”起駕,夏侯謹一路沉默,爲了緩和眼前的尷尬,朝顏故意這樣問了一句,本以爲夏侯謹會對她嗤之以鼻,不料他卻恍若未聞,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們轉過街口的時候,一句淡淡的話融在風裡。
“那是我母親的遺物……”
什麼?那是她母親的遺物,這麼說來她……
“夏侯謹,你放我下來……”愧疚如潮水般涌來,那枚戒指對夏侯謹意義非凡,她必須將戒指換回以任何代價,“快放我下來!”
“怎麼又要當爛好人?”
諷刺的聲音響起,朝顏卻沒有了與他擠兌的興致,慌忙地拍打着夏侯謹的肩膀催促着:“你快放我下來……”
冰冷的眼神忽然掃射過來,夏侯謹側過頭狠狠地瞪着她,彷彿被這樣的目光所震懾,女子漸漸的安靜下來,再三確認背上的女子不會再鬧騰,冰塊般的臉轉過去,與此同時撂下一句輕飄飄的話。
“我騙你的!”
“什麼?”朝顏目瞪口呆,雙手頓時緊握成拳,暗暗地抱怨道:“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真的僅僅是一個玩笑嗎?
那枚戒指的確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之物,他之所以忍痛將戒指交出,只爲阻止她將玉佩送出,因爲那是他所能給她唯一的陪伴,奎城之行圓滿完成後他會離開宋涼,留下一件物樣在她身邊,對他而言也算是種念想。
以後當她看見玉佩時也許會不經意的想起他,無論是有意還是有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