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那晚,她什麼都不曾帶走,只拿了南宮瑾的玉佩和那支玉笛。南宮瑾將她喬裝成侍衛,他是殿前都點檢,整個禁衛軍的統領,想要混出宮一個人倒不是難事,難的是出了宮她要如何。
西郊野外的夜晚透着一絲雨後的涼意,薩玉兒在馬車裡換上一身男裝出來,南宮瑾正環胸而立遙望蒼穹,此刻宮裡怕是要人仰馬翻,雞飛狗跳了。
薩玉兒走到他面前,凝視眼前這張臉許久,這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龐,總是讓她產生錯覺,可轉瞬又無比清楚,錯覺就是錯覺。
“總是把你認作他人,我很抱歉。”她眼含淚光,想着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看到這張臉,不論是寒冰還是南宮瑾,終究要成爲她生命中的過客,她的心便千瘡百孔地疼痛難忍。
“此去路途遙遠,這些金葉子作爲盤纏應該是足夠了,你隻身一人還不會武功,凡事定要多小心。”他遞給她滿滿一袋金葉子,又不安嘆息道:“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幫了你,還是害了你。”
“我會永遠記住你這個朋友的,不論我將來走到哪裡都不會忘記,在遙遠的長安城有個江湖英雄,他爲人豪氣沖天,對朋友肝膽相照。若有機會,我還想和你博弈喝酒,你答應過的女兒紅,我還記得。”
南宮瑾失聲笑道:“好,等我們再見時,必定請你喝最好的酒。”
還不等他的話音落下,薩玉兒已經撲過去抱住他,這個擁抱不是送給他,而是送給寒冰,她心底有個遺憾始終不曾圓滿,寒冰走時她沒有這樣好好的抱一抱他,卻不想再見時已經陰陽兩相隔,他已化骨揚灰,再無蹤跡可尋。
她淚如雨下:“就一會,讓我把你當作寒冰,讓我把壓在心裡多年的話說出來,就一會。”
南宮瑾僵硬地站在那裡,半晌後薩玉兒哭得梨花帶雨:“寒冰,此生我們無緣再見,來世,我定不負你。忘了我……”
“走吧,此刻如再不走,恐怕禁衛軍就要追來了。”過了近半柱香的時間,南宮瑾沉聲說道。
薩玉兒放開手,低頭抹乾眼淚強顏歡笑望着他,雙手在面前一拱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珍重!”
“珍重!”南宮瑾回以微笑。
薩玉兒翻身上馬,揚鞭飛奔,暮色中她嬌小的身影一點點被前方的黑暗吞噬掉。南宮瑾望着她離去的背影長長嘆息,當初答應她也是一時心有不忍,原本該活色生香,快樂無憂的人,卻被圈禁在這牢籠之中,着實讓人心生憐惜,就像芳苓一樣,叫人不得不心疼。
如今宇文護對自己還是試探的態度,上一次的周瑜打黃蓋唱的雖然響亮,可若要博得宇文護那個老狐狸的信任,只唱一齣戲哪裡夠,要唱就要唱成連環戲,才能實行他和宇文邕的連環計。
得知薩玉兒已經從西郊野外離開,宇文邕只是閉目沉思不語,他的面上波瀾不驚,可這樣的沉着冷靜才叫人心生恐慌。
“派人秘密守護她安危,不可聲張,更不許被她發現。朕自有決定。”過了許久,他低聲道。
巴赫拱手應聲退下。
當晚,宮裡何止是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簡直是天翻地覆,天崩地裂,晴天霹靂了。
弘聖宮上上下下的奴才無一倖免,皆受到杖刑三十,宇文邕發瘋一般親自帶人在整個宮裡前前後後找了好幾遍,還命人出宮出搜捕,一夜之間鬧得滿城風雨。
南宮瑾因守宮不嚴,被降罪入獄,聽後審判。
天亮後,宇文邕在宮中搜尋無果,便親自率領一衆人馬朝南尋去,南宮瑾說薩玉兒去的是西北方向的敦煌郡,他自然要往反方向尋找。彷彿是頃刻之間,薩玉兒的畫像就遍佈大江南北,全國上下議論紛紛,老百姓都說這話中女子必定是個江洋大盜,亦或朝廷重犯,不然怎麼會這樣萬金懸賞,還不許傷及分毫。
從此後,周國上下但凡同薩玉兒容貌有幾分相似,年齡相仿者皆被帶去相認,可沒有一個是真的。怎麼會找到呢,她可是女扮男裝,誰能抓個俊公子去認領萬兩黃金呢?
一連多日,宇文邕茶飯不思,幾近瘋狂,太后和李娥姿也急得焦頭爛額,卻又屢勸無效,宮裡除了蘭昭儀外,衆人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薩玉兒雖然知道宇文邕在到處找她,只是沒想到他會爲此一連多日不曾閤眼,兵分幾路去挨家挨戶搜查。每天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雖然知道有巴赫暗中保護,可是自從薩玉兒嫁給他,就從來都沒有離開他這麼久過,那種擔憂可不是裝出來的,夜不能寐也是因思念恐慌交織所成,她的消息每夜都會及時傳到正陽宮,可宇文邕的心依舊無法安穩,只要一刻她不在他的身邊,他就會慌亂不安簡直丟了魂一樣。哪怕她在弘聖宮,他在正陽宮幾日不見她,他的心也是安穩的,因爲他知道她就在自己的身旁,他只要想見她就可以馬上見到。
可如今,他就算再怎麼想念,也只能要緊牙忍着內心的狂躁焦慮。
他得加快腳步,趕緊將這一切都結束,馬上把她帶回來。
正陽宮內瀰漫着龍涎香的氣息,宇文護滿臉笑意望着憔悴不堪的宇文邕拱手道:“皇上,臣有事啓稟,南宮將軍乃禁衛軍統領,不知何故被將罪入獄?”
“玩忽職守,好好的貴妃竟會無故失蹤!他身爲殿前都點檢,難辭其咎!”宇文邕端坐在龍椅之上,雙眼熬得通紅,臉色蠟黃憔悴,整個人既消瘦又頹靡,他嘴角微抿,一提到南宮瑾便是氣不打一處來。
見他爲了個女人居然成了這副樣子,宇文護心底暗自竊喜,眼中是難以掩飾的淺笑,他撫須款身入座,完全無視聖駕:“陛下有所不知,當日之事實則臣命南宮將軍出宮辦差,若要追究起來,也不過是些下屬當值不當,何況玉貴妃究竟是否出宮也不一定,保不齊是和誰在什麼假山水榭私自相邀,忘記歸來的時辰了。”
宇文邕緊攥雙拳,怒瞪圓目憤然起身:“你!”
“陛下,臣則認爲,陛下的安危最爲重要,殿前都點檢一職決不可懸空,恕臣擅作主張免了南宮瑾之罪,陛下若有閒暇時間還是想想玉貴妃去了哪吧。”言畢,宇文護甩袖離去,身後是茶杯衝擊地面炸裂聲響,他面上盡是得意鄙夷之色,本以爲宇文邕會有何作爲,還防範了許多時日,如今看來倒是自己多此一舉,其人不過是生在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同漢獻帝相比又有何不同?
宇文護離去後,何泉捏手捏腳命人收拾好地上的殘局,遣走奴才後他來到宇文邕身旁,此刻他的臉上已恢復了平靜,彷彿剛剛那個怒極發威之人並不是他。
“陛下,氣大傷身,保重龍體要緊啊。”何泉低聲細語,繼而添背新茶:“奴才知道您心裡難受,相信玉貴妃很快就會有消息了。”
宇文邕端起茶杯,水面上蒸騰的霧氣潤溼了雙眼,透過眼眸凝望着水面之上漂浮着幾片墨翠茶葉,亦卷亦舒散發着淡淡幽香,即便這樣聞着也叫人心醉安寧。
“陛下,巴赫求見。”一個男子渾厚的聲音從門外低聲傳來。
“快傳!”還未來得及輕品一口香茗,他已急切地將手中的茶盞放在面前的長案之上,只見一個黑衣蒙面男子從門外魚貫而入,身手極爲敏捷,雖是身材魁梧,可走起路來卻如貓一般輕盈無聲。
宇文邕對何泉遞個眼色,何泉便知趣退下,關好門後跪在地上的巴赫才起身,拉下面上的黑布拱手道:“皇上,屬下一直派人緊隨玉貴妃至雍州,貴妃並未回隱梅山,而是過了雍州後直奔岐州,日夜兼程,若陛下此刻派人去尋還來得及。”
他只是微微頷首傾聽,眉眼中似是深藏不漏的機敏和靈光,輕抿的薄脣看不出喜憂,半晌他依舊未曾言語,巴赫小聲喚道:“陛下,是否要追回貴妃?”
他揚揚手:“不必。”本是內斂沉穩的目光閃過一抹堅毅的決定,起身走到巴赫面前背手踱着步子:“繼續多加人手暗中保護,不許聲張。要沿路護送貴妃至敦煌郡的南宮別苑。”
“這……”巴赫甚是不解地望着宇文邕。
“去吧。”他似是無力地朝外擺手:“朕今日乏了。”
巴赫恭順退下,他躺倒在軟榻之上一手撫摸着緊蹙的眉頭,他本欲待宇文護保出南宮瑾後就將薩玉兒接回來,可今日見宇文護這幅囂張跋扈的嘴臉,他突然有些膽寒,前途何止艱險,簡直是九死一生凶多吉少。如今薩玉兒好不容易有了逃脫這個魔窟的藉口,他實在不敢也不忍再將她拉入戰場。若有朝一日除掉奸臣奪回朝政,他便可風風光光地把她接回來,可若有一天他同兩個兄長一樣慘遭殺戮,那就讓薩玉兒平安喜樂地在宮外度過餘生,他會默默地守護她,直至生命終結也不放手。
一路快馬加鞭地飛馳離開,薩玉兒說不清自己爲何這麼急着逃脫,原本初離宮的興奮隨着路途顛簸而變得愈發暗淡,取之而來的竟是無盡的恐懼和思念。
臨行時如此匆忙,還來不及和大家一一道別,若是李娥姿得知自己這樣不管不顧地跑掉,會傷心吧。芳苓一定會很孤獨,她原本在宮裡就較受欺負,如今自己這樣離開,真的心生愧疚。還有宇文邕,不知道他如今可好,是否已經怒髮衝冠怒火中燒了?
“說不定抱着個美人卿卿我我,哪裡還會記得我?即便是記得,也是氣得牙癢,恨不得殺了泄憤纔好。若是被他捉回去,哪裡還有活命的機會?”她躺在客棧房間的牀上,頭枕着交疊的雙手喃喃自語,心底有些酸楚。
她拿出南宮瑾的玉佩,上面的字跡清晰可見,她如柔荑般的手輕輕撫摸這塊晶瑩美玉道:“不知道我的離開是否連累了你?若真的連累你受苦,我心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