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瑾絕望長嘆一聲,士可殺不可辱,如今成王敗寇無話可說,只是芳苓該如何,他虧欠她的何止是個虛幻的未來,更是一生癡迷的情深意長。
南宮瑾當日咬舌自盡,臨去前他咬破手指在牢房的牆壁上一遍遍寫着芳苓的名字,他的心他的情,唯有共此明月,映入她心,只盼她能知。
宇文邕昭告天下已經逆賊南宮瑾處死,同時剿滅了他在武林中的絕大部分黨羽,南宮堡也被一把大火燒了精光。
三日後,宇文直因謀反的罪名被斬首。
這個親弟弟,他還是沒能留下。
因齊國戰事剛剛結束,那裡還等着宇文邕主持大局,這段時間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本該早就趕到鄴城整頓一切,卻又整整拖了一個月。
見薩玉兒身體逐漸恢復,他也略微放下心來,因太醫囑咐她不可舟車勞頓,他無奈只好忍心將她留在宮中。況且寒冰的事,只怕她的心性還未轉過來,宇文邕本打算等處理好鄴城的事情回來後再想對策,所以安排好一切後,他便匆匆離開長安直奔鄴城。
臨走時,他特意囑咐人務必看好芳苓,不可讓她有一絲閃失,他不怕芳苓死,只怕此刻的薩玉兒經不起這樣的打擊。
冬夜冷得讓人心寒,薩玉兒站在門口看着院子裡的白雪紅梅,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事情,一切一切就像發生在上輩子。
“娘娘,進屋吧,這裡冷當心身子。”秀娘給她披件斗篷心疼道。
她不再說話,不再理會旁人,就這樣癡癡地站着。
“走水了!鳴玲宮走水了!”不知道是誰在宮外尖聲喊着,薩玉兒朝鳴玲宮方向望去,已是半邊天際都映紅了。
她匆忙跑出去,不能再有人無辜離去了,她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生命的猝然消失。
趕到鳴玲宮的時候,大火已經蔓延得無法收場,漫天紅光,哭喊聲響徹在整座宮殿之上。芳苓獨自吊在火海之中,她的面上那般祥和寧靜,好似此刻自己正佇立在萬花叢中,她彷彿看到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繞一生的男子,他笑如春風一襲青衫,從遠處朝她策馬而來,他揮舞着手中的長鞭一遍遍呼喚着她的名字:芳苓……芳苓……
縱然不能相守此生,也要相約黃泉,奈何橋上有他等待,她不孤單。
可是這一幕,怎會這樣熟悉。
“芳苓!”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聲,眼前的火紅已經將她烤得睜不看眼睛,僅此一聲就讓她的眼前浮現出彷彿是幾世之前的畫面。
也是這樣大的火,到處的廝殺聲,馬蹄聲,她也是這樣無助的站在大火之前失聲痛哭,她清晰地想起她喊着:“爹——娘——”
那一世的淵源,那一生的噩夢,到底是回來了。
十七年前,詠梅山莊。
她一襲白衣站在紅梅林中,吹着玉笛。那一首《梅花引》是她學了好久才學會的。動人婉轉,顧盼生情。
那天一個白衣少年翩翩而來,他眉眼間含着她從未見過的俊朗柔情,自此便難以忘卻。他說,她爲他吹一曲梅花,他便贈她一世幸福。
後來,兩人不顧父親梅海的反對,歡歡喜喜地成了親。那一次的成親,轟動了整個長安城。
她含羞嫁予這個年少英雄,以爲會自此永結同心,白頭偕老。她記得,嫁給他之前,父親曾老淚衆橫地叮囑她,務必保管好梅花令。
三個月後,詠梅山莊一夜之間被滅門,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化爲一片焦土。她在大火前跪地三叩首,對天起誓此生同宇文邕恩斷義絕,世世爲仇。
縱身懸崖的那一刻,宇文邕在她的身後痛徹心扉地哭喊:“你若自此跳下去,我生生世世都不會原諒你!因爲……因爲你殺了我最愛的女人!”
她悽慘一笑,還是絲毫不曾猶豫地跳了下去。
造化弄人,究竟是孽緣還是良緣?
薩玉兒感覺自己好像縱身躍下萬丈深淵,整個人都飄浮在空中極速下墜,猛然醒來時已是晌午,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櫺照進來,地面上被鋪上一層金色薄紗一般柔和。屋子裡除了藥味再也聞不到其他氣味,就連香爐裡的薰香都被遮住了。
她瞪着眼睛凝視頭頂上的牀幔許久,秀娘驚喜道:“太醫!太醫,娘娘醒了。”
孟太醫連忙擡步跑到薩玉兒牀榻邊,伸手搭脈蹙眉不語,“娘娘這是鬱結傷肝,導致肝不藏血,所以神氣不足。如今必定要用斂陰止血的藥,方可望好。只是娘娘如今的精神狀態,恐怕是一心求……”孟太醫緊擰着眉頭,最後的一個字生生噎了回去不敢說出來,可心底早已是沒了主意,焦急地如熱鍋上的螞蟻。
“勞煩太醫快去開方子吧。”秀娘生怕孟太醫的話被薩玉兒聽去,便連忙說道。
孟太醫點點頭小跑退下。
薩玉兒一聲不吭,就這樣瞪圓了眼睛望着牀幔,從晌午時分直到日落西山。
秀娘手裡的藥熱了一遍又一遍,總是喂不下去。急得她滿屋子亂轉,阿紫偷偷地抹着眼淚對秀娘道:“娘娘這樣可如何是好?想必娘娘是思女心切,一心想要跟着小公主去了。”
這話倒着實嚇了秀娘一跳,她低聲斥責阿紫:“不可胡說!”語畢,她轉過頭擔憂地望着牀上躺着的人自言道:“陛下這纔剛剛走沒幾天,恐怕還未到鄴城,如今前朝局勢緊張,娘娘可千萬別出事纔好啊。”
“秀娘……”薩玉兒微弱的聲音突然從牀上傳來,秀娘又驚又喜,連忙跑到牀邊喚道:“娘娘……感覺好點了嗎?”
薩玉兒朝外偏了偏頭,目光空洞無力,整個人已經瘦得皮包骨,蠟黃的臉上青色的眼圈顯得很是突兀,燭光下的面龐最顯眼的便是眼睛。見她這個樣子,秀娘心疼的眼含熱淚:“娘娘,奴婢求求您,吃藥吧。”
“芳苓……”她的聲音沙啞,極吃力地吐出這兩個字。
秀孃的心一驚,低下頭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薩玉兒心下已經知曉,她張張嘴卻發不出一絲的聲音,只是不停地流着淚,頃刻間那淚水在枕邊已經潤溼了碗口大小的痕跡。
“娘娘,娘娘您別這樣……奴婢求求您別這樣……”秀娘握着薩玉兒的手哭道,阿紫也躲在一旁早就哭成了淚人,連話都說不出來,更別說去勸慰她。
這時,薩玉兒轉轉眼睛凝視着秀娘許久後,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嘴脣微動,嗓子裡雖發不出聲音,可秀娘卻看得真切,她在問:“梅隱雪?”
秀娘頓時癱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薩玉兒悲痛欲絕的雙眼,“娘娘……”
“我是……誰?”她又問,依舊沒有聲音,只有口型。
“娘娘……”秀娘誠惶誠恐地看着她,整個身子不由得打顫,這時阿紫也跑過來,看着兩個在打着啞謎,自己一時也摸不清頭腦。
薩玉兒閉上眼,長嘆一聲,不再問亦不再正眼看別人。
看到芳苓的信時,已是兩日之後。
碧蓮跪在地上顫抖着將手裡的血書交給薩玉兒,那上面暗紅的印跡刺得薩玉兒滿心疼痛,她顫抖着接過來,本是薄薄的一絹白綢,落在手中卻似是千斤重。
“姐姐茲啓,見信如晤,切勿哀傷。紅塵之中能得姐姐垂簾,芳苓死而無憾。本想當面拜別姐姐,實則沒有勇氣。我本是不幸被棄孤女,卑賤一如荒蕪雜草,本該遵循天命成爲街邊凍死骨,卻不想得到恩公所救,此生之愛皆付與此人,不惜爲其騙取姐姐信任嫁給將軍,只爲探得梅花令之秘。而後種種,不過是癡傻之人工於心計罷了,最終卻是害人害己。當年蘭昭儀之死,實屬芳苓所爲,而至薛嬪報復先皇后,更是芳苓埋下的禍根,芳苓自知所做之事不可饒恕,姐姐無需慈悲憐憫。恩公並非無情無義之人,忤逆叛亂皆因寒冰乃其胞胎弟弟,而又得知其死因,悲憤難當故而犯下大錯,以致殺身之禍。如今恩公辭世,芳苓再無苟活之由,唯獨誓死追隨。姐姐莫哀莫痛,芳苓死不足惜。若有來世,再報姐姐大恩。芳苓絕筆。”
合上白綢,薩玉兒沒有流淚,沒有低泣。她怔怔許久後輕聲問碧蓮:“她臨去時,還說了什麼?”
“主子走得突然,不曾留下話來。”碧蓮哽咽道。
她摩挲着手裡的青玉芍藥髮簪,經歷了那樣的大火,它卻能保存得如此完好,也算是造化。光下的髮簪泛着熠熠生輝的光,薩玉兒喃喃自語:“這麼多年,你騙我騙的好苦,不僅苦了他人,更是苦了你自己。”
“來世……”薩玉兒深吸口氣緩緩閉上眼,雙後攥緊手中的血書和髮簪,胸口悶疼,她踉蹌起身突然頭昏眼花,一頭栽倒在地。
“有多少人和我相約來世,可是我卻再也不想見到他們……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見……”
幾日後,薩玉兒到麟趾宮探望阿史那玉兒。被幽禁的她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光彩,鬢角已攀上皺紋和白絲。兩人相見,沒有想象中的針鋒相對,平和更多。
她坐在桌邊,阿史那玉兒親自倒給她一杯茶:“孩子的事情,我聽說了。”
“我今日過來,其實是有事相求。”薩玉兒低聲道。
阿史那玉兒垂下眼簾,低頭輕嗅着杯中嫋嫋茶香:“我已是幽禁之人,你堂堂貴妃,怎會有求於我?”
“我想將娥姿姐姐留下的兩個孩子託付給你。”她輕聲道,杯中的香氣瀰漫在鼻端。
“你說什麼?”阿史那玉兒擡起頭詫異望着她。
“姐姐是如何走的,你我心知肚明。這些年你我明裡暗裡鬥了這麼久,我累了,過去的恩恩怨怨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真的想放下了。”她沉吟道。
阿史那玉兒心頭絞痛,蹙緊眉頭道:“李娥姿的事情,終究是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
“我的時日,不多了。”她突然道,擡起頭望着阿史那滿是驚愕的眼睛,語氣平淡,可眸子裡卻是絲絲縷縷纏繞不清的哀傷。
“什麼意思?”
“我會求皇上,把兩個孩子送到你這裡來照顧,如今的宮裡,只有你照顧他們我最放心。”她淡淡笑道。
“薩玉兒……”阿史那玉兒娥眉緊蹙,眼中氤氳着淚花,聽到薩玉兒的話她有些無地自容,聲音微顫道:“你該恨我的,爲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