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宿, 雪落了個沒完沒了,而長樂玄清府依舊是滿地秋色。
將若迷濛之中覺得身體很疼,下意識地縮了縮, 緊接着, 一雙手就覆在了他身上。
那手掌很大, 卻是小心翼翼地貼在了他身上, 將若動了動身子, 這才忽然想起,自己出魅城受了重傷,這纔在荒郊野嶺中糟糕地成了狐身。
眼皮沉重, 半分也掀不開,就在這時, 他突然聽到一陣細微的腳步聲。身側人恍若未聞, 等到殿門突然被踹開, 一陣冷風捲起了簾穗,他才起身。
少頃, 一聲大叫刺耳,“玄清君,吾來矣!”
饒是半睡半醒中的將若聽到了這聲音都不由得捂上了耳朵,何況長生,只見他麪皮抽動了須臾, 而後長袖一揮。
“哎呦, 小祖宗誒!”來人一襲素青長袍, 右手執扇, 左手勾着酒罈子, 他身子晃了晃,後背一陣虛汗, “我說……你這是打算謀殺啊!”
“你來做什麼?”
“我來……呦,不歡迎啊?”男子瞅了他一眼,擡步就坐在了桌案處,又拿出了金盞,這才輕輕開口道:“聽聞玄清神君歸位了,我兩三下處理了那邊的事情,匆匆趕來道賀,怎麼?還嫌棄我了?”
其實長生那張木頭臉着實看不出什麼嫌棄的表情,但是有人就是覺得好玩兒,微微一偏頭就看着他,可是他這一偏頭卻是看見了好東西。
長生還未反應過來,那人已經掠過自己,趴在了牀榻邊上,神色如見了鬼一樣,“乖乖吖,這是什麼?元宵糰子?”
“微子……”
“等等。”他一把掐住了那糰子的後頸,眉毛擰在一起,有些愕然道:“這皮毛,上品啊!玄清,你剝完之後要是能剩點兒東西記得分給我唄……”
長生:“……”
他發現榻上的狐狸糰子有意無意地縮了縮,長生心中暗歎,回身坐在了桌椅上,道:“微子清,適可而止,你嚇到它了。”
“咦?”微子清面色有些古怪,他坐在長生身側,右手一抖,玉露瓊漿就進了金盞,詫異道:“不剝皮你養它幹什麼?”
“撿的。”
“得嘞,你就吹吧。”微子清打了個口哨,繃住臉上笑意,“還撿個狐狸回來,你雜不出去撿個媳婦兒娶了,生一窩崽子纔好。”
微子清嘴賤不是第一次了,同樣的,長生想踹他一腳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半路奪下了那金盞,順手丟開。
微子清眼尾瞟了瞟那金盞,眉毛一挑,“不喝別浪費,你知道我釀一罈子酒需要費多少心思嗎?”
他搖頭,知道長生也不喝酒,便直接抄起了酒罈子,自己獨享。
長生看着他,微微沉吟了片刻,便要趕人走,“你這算道賀完了,馬上離開長樂玄清府。”
微子清聞言,面上一陣哀悽,痛心疾首道:“你說說你這什麼意思?虧我擔心你如今的處境,特地趕來幫忙,而你呢?玄清啊玄清,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如履薄冰?”
長生面上毫無表情,手指默默轉着血絳珠,聲音平穩,“知道又如何?歷劫歸位,忘卻前塵,我已讓步,過往種種也該煙消雲散,難道事到如今他還不輕饒?”
微子清一皺眉,嘆了一口氣,“你說你當年做得都是什麼事兒啊……”
長生雙目無波,手指也停止了摩挲,“當年長佑谷一戰,我是真的沒有力氣將他挫骨揚灰了。”
“那是你的想法。”微子清一手托腮,坐的瀟灑,“他們可不會如此想,作爲雷霆神部之法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人,爲何對待妖皇卻心慈手軟?”
長生無力解釋,他當真無法左右他人的看法,九重天中,表面上自己是萬人敬仰的玄清神君,可明眼人誰不知道,天君最忌憚的人便是他,若是不可操控,寧願毀滅。
長生雖不太記得自己下凡歷劫的原因了,但大抵也能猜出一二,無非是天君想借此打壓,讓他安分些。
微子清深深看了他一眼,正色道:“坤玉近日一直監視你?”
“我吩咐她沒事兒別來長樂玄清府,坤玉是個聰明人,她雖聽命於天君,可到底懂得分寸,不會亂踩我底線,面上也就和諧,裝作沒有事。”長生目光拋向他,繼續道:“我倒是擔心你,私自離開封地,你也不怕眼紅的尋你麻煩?”
“我?”微子清笑得清朗,一手按着酒罈子口,道:“我微子清散仙一個,旁人蔘了也只會傷害到我,不會殃及池魚的。”
長生不敢苟同,卻是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了庭院中的紅楓葉上。微子清知他這沒事就愛‘坐化’的毛病,也不打擾,不急不緩地喝完了酒,這才大搖大擺地往出走。
長樂玄清府清淨,撇開滿地紅楓,除了長生再無第二個活人,看起來利落又幹淨,不過微子清可不愛欣賞這鬼地方,悶的很,他一手抹着下巴,心裡巴巴地還想着長生殿內的那隻狐狸。
長樂玄清府府門被推開,公衍曄看着影壁前發呆的人,走了幾步,俯身一拜,“衍曄見過清臣上君。”
“唔……”微子清一身酒氣,琢磨了片刻,道:“你怎麼過來了?”
“玄清神君命我追蹤汝卿,如今前來複命。”
汝卿啊……
扶遊的左膀右臂,連這傢伙都爬了出來,那長佑谷的封印當真是要碎了。微子清一手摩挲下顎,覺得長生此人的命真是有些賤,剛歷劫歸位就又要處理扶遊這個魔頭。
“可不是賤嘛……”
“?”
公衍曄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微子清一笑,擺手走人。
外面腳步聲傳來,榻前的長生下意識地一揮手坐下,青黛色袍子將狐狸糰子蓋了個嚴嚴實實。
長生的手捱上了那毛茸茸,長睫微斂,微子清說的是坤玉,但是在他這裡,公衍曄同樣是監察者,若是讓天君知道他帶了個妖物回仙界,這長樂玄清府……
長生淡笑,默默一收手,也不知說給了誰聽,“也就你好酣眠……”
微子清進來一拜,道:“神君,汝卿回了長佑谷。”
回了就回了吧,算算時間,扶遊也差不多可以出來了。
半晌沒有回話,公衍曄微微仰頭,見長生似乎沒有什麼反應,他卻突然皺眉。
長生餘光瞥見他面上有疑慮,目色一涼,卻是開口笑問:“在看什麼?”
公衍曄腦袋嗡嗡作響,彷彿又看到陰森地牢裡那雙淬了毒的眸子,他心情複雜地一拜,又隨口說了幾句好話,連忙離開了長樂玄清府。
長生一直沉默,直到確定他離開了府邸,才靠在了牀榻上。
玄清府不比其他地方,這裡是隨着長生的興趣,日夜分明。
今日無風無月也無雨,當然,也無眠。
坐在牀榻上假寐了整整一個晚上,終於在天亮之前,長生合衣而眠。
殿內昏暗,僅留下來的一盞琉璃小燈也被遠遠扔在了漆架處,冷冷紫檀香美好。
將若緩緩睜開了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串繁複的流蘇,緊接着是一隻微微蜷縮細白如玉的手。
雖說躺在單薄的被褥間,可紫檀嫋嫋,人也睡得很熟,看起來毫無防備,但眉目間又生出一絲肅穆。
這張臉與當年約莫有七分相似。
將若挪了挪,狐尾蓋了半個身子,烏黑的眼睛一動也不動,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顫顫巍巍地將一隻爪子搭在了長生臉上。
這個動作有些滑稽可笑,可若有旁人知道了兩人之間的那一層關係,又不禁心生苦楚。
長生睡得安穩,將若動作也小,就這樣看了許久,他突然將狐狸腦袋埋在了長生脖頸中,喉嚨一緊。
他生怕吵醒了這人,於是僅有的那一兩點淚珠也消隱在了眼眶中。
夜色寒涼,將若盤在他身側,覺得這樣有些好笑,但終究,他們還是以這樣的方式重逢了。
一個是九重天上的神君,一個是妖界君主。
他要以怎樣的方式,才能站在他身側。
東方濛濛起來一道光澤,照亮了昏暗的長樂玄清府。將若趴在楓樹枝間,鮮紅的楓葉蓋了大半個身子,只一條銀白的狐尾垂落,他眯眼看着下面青石上打坐的人。
長生府邸鮮有人至,至少這幾日下去,將若沒有看到一人造訪,倒也落得個清淨。
長生獨自一人,也不常讀經書,最喜歡去的地方無外乎臨淵和羨魚。
臨淵是一處天塹,崖下吹着不知從何處來的冷風,長生往往一坐就是幾個時辰,也不做多餘事,就是發呆。而羨魚就是長生現下待着的這潭水,潭水無什麼特別之處,周圍濃霧繚繞,潭中央就有一塊青石,着實不風雅,可長生依舊可以待上幾個時辰。
遠處叮叮噹噹地響了幾聲,青石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而後一躍而起,長生彈了彈衣袖,一伸手。
將若難得懂他的意思,從樹上滾到了他衣袖裡。
鈴鐺響,意味着有人來了。
繞道至水亭,將若透過長生的雲袖看到了亭中的青衣男子。
當真是風流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