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人當然住在羊圈裡!”不知從哪裡走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對着唐善一笑,說道:“別聽庫勒嚇唬你,盡心看好羊羣就是了——你是漢人吧?怎麼跑到草原來了?”
庫勒咧着嘴乾巴巴的笑了笑,“突斯突大叔,這人交給你了——別把你的羊肉給他,讓他啃骨頭。”他拽着唐善的肩膀,來回扯了扯,像是在檢驗唐善的身子骨是否硬朗,隨後搖了搖頭,說道:“突斯突大叔已經六十多歲了,還是壯的像頭公牛。你這麼年輕,弱的像個剛落地的小羊羔,站都站不穩。”說完,他搖頭晃腦,像是很不滿意,咚咚咚的邁着大步走開了。
“突斯突大叔?”唐善向老人請教,“我從來沒有放過羊,這麼多隻羊,我應該怎麼做?”
突斯突大叔拉起他的手,說道:“這事簡單,不用學。我帶着你放上一年,你就什麼都懂了——走吧,家裡剛燉好了羊肉。”邊說着,邊拉着唐善走去,進了一座緊靠河邊的小氈房。
熱乎乎的羊肉,裝了滿滿一大碗,塞在了唐善手裡。唐善捧着有些燙手,可更加滾燙的卻是胸膛裡的那顆心。
哧溜一聲,懷裡的小狼鑽出了毛茸茸的小腦袋,探着兩隻前爪,趴在唐善的領口,瞪着一雙小眼睛,盯着他手裡的羊肉,口水滴答滴答的流了下來。
突斯突大叔像是十分反感,皺起額頭問道:“你怎麼帶來了一隻狼崽子?”
唐善明白他的感受,韃靼人雖然崇拜狼和鷹,可那只是崇拜它們的精神,而不是某個個體。狼在食物匱乏的時候就要侵害牧畜,屬於牧民們眼中的“敵人”,見到就會獵殺。
小狼像是感受到突斯突大叔的敵意,怯怯的縮回了頭,只露出一雙小眼睛,併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向唐善乞食。
唐善捏了一條羊肉,喂在它嘴裡,對突斯突大叔說道:“我在漢人那裡被仇人追殺,家裡的人都死光了,無處可去,纔會逃到草原來。現在這個時候,草原已經被冰雪封凍,我迷失在風雪中,要不是在它的土窩裡發現了柴草,那晚就被凍死了——我發現它的時候,大狼可能已經被牧民獵殺了,狼窩裡就它一個,餓得嗷嗷亂叫。我想,是它土窩裡的柴草救了我的命,我不能不管它,所以就帶上了它。”
“小傢伙!”突斯突大叔的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盛了碗羊湯,對唐善招呼道:“它這麼小,還不到吃肉的時候,抱過來喝湯吧。”
“這是一個好人,沒有任何心計,喜怒都寫在臉上。”唐善在心裡暗暗的嘀咕着,不由的想起了唐家的十三個叔伯,眼前的突斯突大叔跟他們一樣,憨實爽快和藹善良。
唐善把小狼放落在地,端來羊湯,讓它自己舔食。
突斯突大叔擡了擡手,示意唐善吃肉。唐善也不客氣,轉眼間,風捲殘雲般,一大碗羊肉全部送下了肚。突斯突大叔又笑着遞上一碗羊奶,唐善仰着脖子,三兩口喝了個精光。
就在這時,一個佝僂着身子的老阿媽掀簾走了進來,看了唐善一眼,沒有言聲,垂着頭走到氈毯旁,一歪身便躺了上去,不知是同誰慪起了悶氣。
突斯突大叔跪下身,靠了過去,問道:“奴兒帖,出了什麼事?”
奴兒帖背對着他,嘟囔道:“博合林又派人來說親了!伊可兒如果不同意,我們今年就要開始交貢,每年一百張貂皮!”
“什麼?”突斯突大叔猛的跳了起來,氣憤的叫道:“烏梁海部的領主一直都由者勒蔑將軍的後人擔任,伊可兒的阿爸沒有兒子,才把領主讓給了博合林——博和林先是搶走了伊可兒的族人,瓜分了她的駱駝、馬匹和牛羊。現在又想迎娶我們的伊可兒——我們的伊可兒是者勒蔑的後裔。者勒蔑將軍是大元唯一的異性貴族,世代都是成吉思汗家族的女婿。就是嫁人,伊可兒也只能嫁給黃金家族的子孫,博和林算什麼東西。”
唐善聽得一愣,者勒蔑是蒙古著名的大將,成吉思汗開國功勳四勇將軍之一。自幼侍從鐵木真,多有功勞,被鐵木真譽爲“伴當”。鐵木真即蒙古部汗位時,封他爲衆官之長。蒙古建國,封千戶,爲十大功臣之一,享有九次犯罪而不罰的特權。與者別、速不臺、忽必來並稱爲成吉思汗手下的“四獒”。
像者勒蔑這樣的蒙古開國大將,唐善師從於成良的時候曾留意過他的生平事蹟。可烏梁海領主乃是由者勒蔑後世子孫擔當一事,他卻不甚瞭解。而且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伊可兒的父親竟然是烏梁海的前任領主,伊可兒是世襲的蒙古貴族……
唐善正在詫異的胡思亂想,又聽奴兒帖說道:“博和林是草原上的惡狼,可我們的伊可兒的女人,不能成爲草原上的‘巴特’。博和林現在是我們烏梁海部的領主,他讓我們交一百張貂皮,我們能不交嗎?”
突斯突大叔瞪着眼睛吼道:“老領主在的時候,每戶牧民交三張貂皮。駝馬相加不足二十,羊不足五十會被列爲貧苦,不僅免交貂皮,還要調撥畜崽援助——我們現在還有十幾戶人跟隨着伊可兒,可我們一共只有幾十匹馬,幾百頭羊。我們已經是貧苦的窮人了,博和林不肯援助我們,憑什麼還要我們上交貢賦?”
“說這些有什麼用!”奴兒帖長長的嘆了口氣,轉身坐了起來,說道:“我看伊可兒的意思,還是要交貂皮。真要是交不出……我怕她會讓博和林的人定下和親的日子,真的把自己嫁過去,來化解我們的災難!”
“這怎麼好……這怎麼好……”突斯突大叔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頓足說道:“如果不是我老了,我現在就去把博合林派來的人打出去!”
唐善貓腰抓起小狼,把它揣在懷裡,掀開氈簾跑了出來,徑直行向伊可兒的大氈房。離得老遠,就聽到房裡傳來了庫勒的暴吼聲,“什麼?讓我們交貂皮?我們是伊可兒的族人,伊可兒是貴族,不管在哪一族的領地上駐牧,都可以免除賦稅,免徵兵役。”
“誰封的貴族?”氈房裡傳來一個男人傲慢無禮的質問聲,那人說道:“大元早已經滅亡了,達延汗自稱是‘全蒙古的汗’,可瓦刺佔據着西北部,兀良哈三衛佔據着東北,從來就沒有歸他統治過。現在我們烏梁海部在同他的孫子卜赤汗打仗,你說伊可兒是貴族,她是卜赤汗的貴族,還是我們烏梁海的貴族?就算她是貴族,可以免除賦稅,免徵兵役,你們算什麼東西,憑什麼不交貂皮?”
“別說了!”伊可兒的聲音裡透着不容質辯的威嚴,“回去告訴博和林領主,我的族人一共有十七戶,等他來收賦稅的時候,我會替我的族人交給他八十五張貂皮。”
“伊可兒,你應該清楚,博和林領主並不在乎你的幾張貂皮。”那個傲慢無禮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股盛氣凌人的架勢,威脅道:“前幾次說親的人都被你轟走了,可你的三千七百戶族人呢,現在變成了十七戶。這一次,你再拒絕博和林領主,剩下的十七戶族人也會離你而去。博和林領主說了,等到你一個人的時候,幾十個骯髒的奴隸闖進你的氈房,你就會哭着喊着跑去求他,讓他娶你做五夫人。”
“滾出去!”伊可兒的聲音顫抖着,可見氣憤至極。
幾十個牧民圍了上來,手持鐵叉、木棍,擠在伊可兒的氈房外。
氈房裡衝出一個鷹鼻男人,寒着臉,惡狠狠的看着這些牧民,厲聲叫道:“你們想幹什麼?都不要命了?”跟着他跑出六個身披甲冑,手握馬刀的剽悍男人,怒目瞪向左右的牧民。牧民們面露懼色,不由自主的向後退開。
伊可兒帶着庫勒和塔爾鐵步出,站在氈房外,對鷹鼻男人說道:“甜美的馬奶喂不飽餓狼,對待畜生就要用鐵蹄和鋼刀。回去告訴博和林,他要貂皮,我會給他。要人……請他先去問問長生天,看看長生天答不答應?”
“好!‘託雅’配‘巴特’,伊可兒嫁人只會嫁給草原上最勇猛的勇士。”奴兒帖老阿媽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唐善身旁,高叫一聲,對着博和林派來說親的七個人唾了一口,罵道:“滾,你們這些畜生,不配站在我們尊貴美麗的伊可兒面前。”
鷹鼻男人“嘿嘿”發笑,帶着六個騎兵躍上了馬,陰聲威脅道:“卜赤汗剛剛打了敗仗,說不定哪天夜裡就會來偷襲我們。伊可兒,如果他們闖到了這裡,殺了你這些族人……我看你最好躲到博和林領主的營地,也只有博和林領主纔有能力保護你。”
“來吧!”庫勒站了出來,捏緊拳頭,繃起手臂上一塊塊堅實的肌肉,不屑的道:“誰要敢來,看我會不會砸碎他的腦袋。”
“塔爾鐵?”鷹鼻男人躲過庫勒的視線,瞪着眼睛看向塔爾鐵,不可一世的道:“你和俄而布都是‘鄂托克’的領主,不肯出兵幫助博和林領主作戰,博和林領主沒有怪你們。現在卜赤汗要來進攻我們了,難道你們也不準備幫助我們殺敵嗎?博和林領主說了,如果你們還自認是烏梁海部的部衆,那就趕去我們的駐地同我們一起殺敵。如果你敢抗命,那就請你離開烏梁海部的領地。否則,博和林領主就會發兵攻打你們。”
塔爾鐵苦着臉垂下了頭,過來許久,無奈的回道:“我和俄而布的族人不日就會拔營,趕去博和林領主的駐地,與他共同對敵!”
“真窩囊!”唐善嘟囔了一聲。
塔爾鐵側頭看來,但見衆多牧民紛紛投來鄙夷的目光,連忙慚愧的轉了回去,再又低下了頭。
伊可兒聽到了嘟囔聲,也看到了人羣中的唐善,似乎顯得有些意外,微微一笑,隨即又寒起臉,請鷹鼻男人等離開。
鷹鼻男人等放肆的歡叫起來,打馬辭去。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伊可兒遣散族人,瞥了唐善一眼,對庫勒說道:“帶他進來!”轉身進了自己的氈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