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江南,水鄉,世外桃源!
陸家的名號享譽江南,只要來到江南,不僅是武林中人,哪怕是尋常的百姓人家,沒有人不知道陸正英的名字。
江南水鄉,桃林深處,便是陸家那處佔地十數頃、屋宇上百座的宅院。
早些年陸家的大門外車水馬龍,門庭若市,四方武者只要踏入方圓百里之內定是要前來拜見陸正英陸大俠的。
那時的陸家高朋滿座,大碗的酒,大碗的肉。陸正英可以一口氣飲下滿滿一海碗燒酒,豪氣沖天。
江湖之中,正邪兩道,至少有百位高手曾是陸家的座上賓客,其中至少有二十位常年客居陸家,另有十位曾是陸正英的生死之交。
有了朋友,陸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江南的茶、絲、鹽三大暴利行業相繼被陸家壟斷。銀子如流水,滾滾而來。
六年前陸槐悔婚,離家出走。江湖中有些風言風語,說是陸正英有養無教,愧爲人父。陸家的朋友賓客開始逐漸離開。而在年前,驚聞陸槐迷姦了邱寒天的小妾三娘,再又爲了毀滅罪證,辣手摧花,殘殺無辜。陸家的賓客再無一人,不僅沒有了朋友,便連護院、下人都以身在陸家爲恥,競相請辭。
除夕夜,被兒子氣得吐血,臥倒在牀的陸正英的身邊便只剩下一個丫鬟。
丫鬟叫菊兒,苦菊。
苦菊的命夠苦,自從賣身進入陸家爲奴,陸家的生意已經開始衰敗。茶、絲、鹽三大生意已經被別人搶了去,只出不進,銀子如同流水,滾滾而去。她沒有穿過陸家的綾羅綢緞,沒有拍過陸家的胭脂水粉,但卻給陸家做着最卑賤、最勞累的苦工。
而今,陸家只剩下了一主一僕兩個人。
當年意氣風發的陸正英怎還能算是個人,若是能算,也不過是個廢人。
苦菊家裡家外的忙碌着,賬上的銀子雖然早已是空空如也,可有田有地,自然便有菜有糧,隨便還餵養了些小雞、小鴨,後院裡竟然還存了兩頭肥豬。
家外的活已經夠苦,家裡的活也絕不輕鬆。陸正英癱倒在牀,洗衣做飯、洗臉梳頭、求醫抓藥,甚至拉屎拉尿、擦身換衣都得依靠苦菊一人。
陸槐踏入家門的時候,苦菊正在院子裡洗衣服。
藍底嵌着小白花的粗布衣,衣袖挽在肘上,兩條蓮藕一般白嫩的手臂露在木盆外。頭髮有些凌亂,鬢角有長髮散落在臉頰。她擡起手臂,用手指將散落的長髮別在在耳後。
陸槐已經站在對面,怔怔的看着她有小半個時辰,此時她才察覺到陸槐的存在。
“回來了?”擡頭看到陸槐,她臉上沒有絲毫驚訝,也沒有絲毫喜悅,便似一個村婦見到農耕回家的丈夫,以帶有溫情的平淡之聲向他打着招呼。
“我想過找你……”陸槐沒有把話講完,因爲他只是想過,並沒有去做。
苦菊抿嘴一笑,“不用找,我知道你早晚都要回家的,所以我在家裡等着你。”
“你來了多久?”
“在你離家出走的第二天,我就已經回到了家。”
“你已經待了六年?”
“六年三個月零七天。”
“對不起!”
“你不用說對不起。自從你爲我贖身的那天起,我就已經對你講過,不管是做小妾還是做奴婢,石榴這輩子註定是你的人。”
苦菊的名字叫石榴,但石榴又豈是她的本名?
當陸家落難,陸正英落難,陸槐落難的時候,不棄不離的竟然是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
陸槐一聲唏噓,嘆道:“我記得!但我也答應過你,我要娶你爲妻!”
“你錯了!”
“我是錯了!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對抗世俗的偏見!”
“所以說你錯了!”石榴微微一笑,道:“原本是父慈子孝,嬌妻美妾的好事。可你偏偏要鬧得父子反目,毀約退婚,還要把我這樣一個青樓女子娶回你們陸家做正房夫人,豈不是你錯了?”
陸槐拉起石榴,握住她冰冷的手,道:“見到你,我覺得我真的錯了。在我離家出走的當天,我就應該找到你,娶你爲妻。”
石榴啐了一口,臉上泛起一片緋紅,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胡說八道。走,我們進去看看爹。”說着話,她拉着陸槐便要走。
陸槐未動,疑問道:“胡管家呢?”
“走了!”
“爲什麼?”
“因爲我們陸家的生意已經敗了!”
“爹的那些賓客呢?”
“我們家沒有銀子可以養他們,他們自然要走。”
“那些護院、馬伕、廚子……”
“都走了!整個陸家只剩下我和爹他老人家兩個人。”
“走!”陸槐呼出一口長氣,道:“我們一起去見爹!”
陸正英躺在一張虎皮上,而他自己也似一隻被剝了皮的老虎,蜷縮着身子劇烈的咳嗽着。
“爹!”陸槐拉着石榴跪在寬大而奢華木榻前,道:“不孝的兒子回來了!”他拉着石榴一起叩頭,“兒子和兒媳給您磕頭了!”
“兒媳?”陸正英停止了咳嗽,眼中有精光一閃而過,道:“她是我的兒媳?”
石榴擡起頭,道:“媳婦不是苦菊,而是石榴。”
“噢!”陸正英點點頭,道:“六年前……他就是爲了你才離家出走的!”
“都是媳婦的罪過,還請爹不要再生陸槐的氣!”石榴叩頭不起。
“好!”陸正英的臉上泛起冰冷的笑容,道:“你肯承認便好!”
“承認?”石榴一愣,再次擡頭,道:“爹?您老人家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正英“哼”了一聲,道:“你在青樓勾引陸槐,騙他爲你贖身,娶你爲妻,以至他退回婚約,離家出走,鬧得陸邱兩家從此反目,你可敢承認?陸家沒有了邱寒天的支持,武林同道的朋友亦多有背棄,你便開始將陸家在江南的茶、絲、鹽三處生意一步步收歸在自己的名下,你可敢承認?你在我陸家臥底六年,將我陸正英的成名絕技‘鑽心劍’偷學在手,從邱寒天的小妾三娘開始,一步步設計陷害陸槐,你可敢承認?”
石榴每聽到陸正英一聲質問便會挪動膝蓋退後半尺,左右搖頭。等到陸正英質問聲止,石榴淚眼朦朧,螓首連連搖動,哽咽着道:“爹?您爲何要誣陷媳婦?”再又叩頭,不敢起身,只是悲聲啜泣。
陸正英的話如同晴空一道霹靂,正中陸槐的心口,驚得他半響說不出話來。
陸正英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陸槐渾渾噩噩的問:“爹?你剛剛說什麼?你說石榴?”
陸正英悲聲苦笑,道:“就是你的好石榴!”
陸槐的變得蒼白,顫聲道:“爹,話不可以亂說,你要有證據。”
“證據?”陸正英氣道:“她吞了我們陸家的生意算不算證據?她學會了我們陸家家傳的‘鑽心劍’算不算證據?你後腰的黑痣有誰知道?還不是你一夜風流惹下的孽債!”
陸槐的眼中突然迸發出殺氣,瞋目看向石榴,厲聲嚎叫:“是你?”
不待石榴解釋,陸正英尖叫道:“她留下父親一條性命,就是要引你歸來,而且已經設好圈套等着取你的性命。你現在若不動手,爹和你都將死在這妖女之手!”
劍已出鞘,握在陸槐的手中。劍身顫抖,便如陸槐顫抖的心。
“還不動手?”陸正英一聲尖嘯。
陸槐的劍終於刺出,經由石榴的心口,貫胸而透。
“你……”石榴低下頭看了看由胸口刺入的利劍,擡頭看着陸槐,痛聲道:“我會害你嗎?”
“不會!”陸槐連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聽到自己的回答,他的心如遭重擊,震撼當地。
陸正英一聲悲慼,老淚縱橫,哽咽着對石榴道:“媳婦!是爹對不起你!你替槐兒在爹身前盡孝,可爹卻要害你,還要取你的性命!”
“爹?爹?”陸槐驚聲尖叫,“爹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陸正英怒聲道:“石榴根本不懂武功,難道你連這一點還看不出嗎?”
陸槐如在夢中,根本無法弄清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喃喃着問:“爹?你……你爲什麼要害石榴?”
“因爲你!”
“因爲我?”
“爹和石榴都是你的牽掛,爲了你的性命,爲了我們陸家的血脈,我們不能成爲你的累贅!”
“爹!”石榴的嘴角溢出鮮血,但她的嘴角卻微微上翹,露出會心的笑容,道:“媳婦懂了!”
“乖石榴!你是一個好姑娘,爹當着陸家歷代祖宗的面,現在就認下你這個好兒媳!”
“謝謝爹成全……”石榴已經癱倒在地,陸槐撲在她的身上的時候,她已經氣絕。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爹要了你的性命,可你卻一點也不記恨爹!”陸正英對着石榴的屍體喃喃着。
陸槐坐在地上,將石榴的屍體緊緊摟在懷中,用無助的眼神看着父親,道:“爹?爲什麼要這樣?”
陸正英嚴聲道:“爹只問你一句話,邱寒天小妾的那件案子是不是你做的?”
陸槐搖頭,眼中有淚,一顆淚珠滴落在石榴蒼白的臉頰上,“不是!”
“那就好!”陸正英的臉上露出微笑,舒心的呼出一口氣,道:“你現在只有一條路,避世藏身,保全性命,練好劍法。等你的劍練成,你可以選擇兩條路,一是查清那件案子的真相,爲自己洗刷冤屈。二是用自己的武功證明自己的清白。”
陸槐不懂,“武功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陸正英笑道:“現在你還不明白,等你的劍法真正修成,你就會明白,實力可以改變一切!”他的笑突然變得呆滯,臉上布起死灰般的顏色,目光也開始渙散,像是條將死的魚。
“我懂!”陸槐抱着石榴跪在他的身前,道:“如果我的實力足夠強大,我可以像楊騰那樣任意妄爲,根本不必隱藏自己的罪惡,陷害我的那些陰謀也就變得蒼白無力,不會再有人信服!”
“好!好!”陸正英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爹如果沒有練劍練到走火入魔……他們也不敢設計害你。爹還有一句話……還有一句話……”
“您說!”陸槐知道父親此刻已是油盡燈枯,身處彌留之際,禁不住低聲哽咽。
“不要哭!你要記住,你從沒有好好練過劍,你也從沒有對我們陸家的‘鑽心劍’下過苦功,你的劍法……你的……”陸正英的話噶然而止,再也沒有了聲息。
一把大火,點燃了江南陸家的宅院。
有人看到陸槐抱着一個女人的屍體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