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的眼睛裡閃着挑釁的光,雖說是在極力的壓抑,卻還是露了幾分出來:“皇上,這就是貧僧的苦瓜,此物生南國,貌醜味苦,就像貧僧。所以貧僧亦自稱‘苦瓜和尚,瞎尊者’。”
玄燁看着石濤手裡舉着的苦瓜,冷笑了下:“怎麼是乾的?”
“皇上,這苦瓜在春夏之交開花,雌雄同株,此時雖是早早春,到底還是寒冷的時節,哪能得到新鮮的苦瓜。皇上若是想要看到那新鮮的苦瓜,等到春暖花開,夏日花香萬里的時候自然可以見到了。”石濤在“雌雄同株”上特意加重了語氣。
玄燁嘴角扯着,有些歪向了一邊,如何不明白石濤話裡的意思,石濤跟霽蘭是同心同德,那自個兒不是奪人之美。霽蘭跟着自個兒就是如同在這寒冬一般,不給凍死了那就叫稀罕了吧。
玄燁伸手把石濤手裡的苦瓜拿了過來,看了看:“還真是醜,這皮皺着還淨是疙瘩,難不成母苦瓜也這麼醜?”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那些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侍衛,就是江南縉紳士人也大笑了起來。
“若是這樣的女子怕是找不到婆家的……”有那江南縉紳笑着。
“我們江南的女子可不會這麼醜的,哈哈……”
“怕是那……”剩下的話也沒有說出來,怕也是指北國女子了。
那些宗室王公、滿臣和侍衛別的事上會反駁,這事上倒真不想反駁,跟着玄燁南巡,能不說心裡也想弄倆個江南美女回去。上回納蘭書容若跟着玄燁來南巡,不也弄了個江南美女回去。
可惜明珠不許收入府中,等納蘭容若一走,這女子就送走了。
那又有什麼呢,哪能擋得住這些人的心,都想着江南女子的似水柔情、吳濃軟語、溫婉美麗呢。
石濤在這些鬨笑聲中,把頭略擡了起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革囊衆穢,爾來何爲!”玄燁說出了《四十二章經》中釋迦牟尼的話來回應石濤的話,雙手微用力掰斷了那枚苦瓜,露出了裡面硃紅色的瓤肉來。
周圍鬨笑的人都不笑了,盯着這苦瓜裡的紅瓤,非但沒有因乾枯而失色,反而更鮮紅,襯得外面綠色皮倒有些發灰像蒙上層薄翳。
玄燁把苦瓜看了看,再擡眼看看石濤:“苦瓜和尚,瞎尊者?”
“是,皇上,這正貧僧的自號。”石濤雙手合十。
玄燁冷笑了下:苦瓜者,皮青,瓤硃紅。這石濤是寓意身在滿清,心記朱明;瞎尊者,失明也。失明,失明,不就是失去了前明的人。失明之人,豈有不想復明之理。
石濤平靜地站在那裡,知道玄燁已經明白自個兒的心意,下面會怎麼樣?會藉着自個兒給的機會,一箭射死了自個兒嗎?
如果是那樣,則是再好不過了。可以讓天下的人知道這韃子皇帝是多麼的殘暴,連手無寸鐵的出家人都殺。也可以讓霽蘭知道,自個兒對她的心永遠不會變,永遠是那鮮紅的。旁人不知道,霽蘭是定然知道。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石濤的嘴角滲出了點慘笑,國破家亡之人,有何資本貪戀紅塵,不是一身袈裟,怕自個兒的性命早已沒了。那今日正好,也算死得其所了。
玄燁眯起的眼睛看到了石濤嘴角的那些如人生最心頭最後的慘笑,卻帶着幾分的得意,突然明白了什麼,扭頭去看霽蘭在的小樓,難道石濤跟霽蘭之間還有自個兒不知道的事嗎?
不會的,不會的,霽蘭用天罰來證明自個兒的清白,只能是這個和尚不乾不淨的要玷污霽蘭的名節。
玄燁胸中一股火焰騰起,兩眼噴火地看着石濤:“你真要做人靶?”
“出家人不打誑語。”石濤雙手合十。
玄燁冷笑了下,把手裡的兩截的苦瓜一拋:“這樣的東西也能擺頭上,真是笑話了。”
石濤伸手又從袖裡掏出了一枚苦瓜:“皇上說得極是,所以貧僧早還有備好。”
玄燁瞧着石濤手裡的那隻苦瓜,脣邊的冷笑更厲害,卻不說一句話,看着石濤合十作禮,倒退着一步步向遠處走去,一直走了大概百丈遠才停了下來。
石濤已經看不清玄燁的眉目,只能憑着玄燁騎的那匹馬知道馬上的是玄燁,對着玄燁遙遙地合十,誦了句佛號:“阿彌陀佛!”把苦瓜放到了自個兒的頭頂。
石濤的眼光越過了人羣、山川、河流,心裡默唸着:“霽蘭,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小樓裡的霽蘭全看到了,心要跳到了嗓子眼,看着石濤走到了那裡,頭上放了個綠色的,像碧玉如意放到了頭上。
霽蘭知道那不是如意,前面玄燁掰斷的那個定然就是這個。霽蘭不曾聽到玄燁和石濤之間的一句話,卻更知道這麼做是爲了什麼。
霽蘭想喊,讓石濤不要這樣,卻喊不出來。霽蘭想去求玄燁,不要射,石濤那只是在賭氣,卻求不了。
霽蘭的雙手緊緊抓着竹簾子,竹簾子上的竹*都在手上拉出了口子。霽蘭沒有一點感覺,緊張地盯着玄燁的舉動。
玄燁望着站在那頭的石濤,沒有動,只是望着。
剛纔還在笑的,說的人現在全不說話了,也都望着石濤。
沒有人走過來勸玄燁不要射,玄燁知道那些人是怕自個兒說他們瞧不自個兒的箭法。
玄燁臉上的神情很冰冷,肅殺的可以把枝頭的紅梅殺落於地上。那在北風裡微微搖曳的紅梅像是感受到了這種肅殺的冰冷,緩緩地飄落了下來,在地上滾了幾滾不動了。
玄燁看着飄落在地上的紅梅花瓣,冷笑了聲,握着通花面油弓的關節突起泛着青白色。石濤是料定自個兒不敢殺他還是恨不得自個兒殺了他?
玄燁突然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
站在那頭的石濤看不清玄燁,卻能聽到給風吹過來玄燁的笑聲,看來韃子皇帝要對自個兒下手了,挺好的,挺好的,霽蘭,咱們來生再見吧。
來生,我不是僧,你不是韃子家的女兒。
霽蘭聽到了玄燁的笑,聽出了那聲裡玄燁有多少的恨,有多少的氣,小手微一用力,一滴血珠子掉了下來,落在袍子上,霽蘭卻沒有覺得。
玄燁拉了下馬繮,雙腳踢了下馬肚子,胯下的騮花馬跑了起來,跑了一個大圓圈,一直跑到了石濤那裡。玄燁圍着石濤看,恨恨地問:“今兒個你是真要做人靶?”
石濤也大笑了起來:“皇上,看來你的那箭也只能射個死物,射活物怕是就不行了吧?”
玄燁鼻子哼了下:“石濤,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
“我打的什麼主意?”石濤也不合十,也不說貧僧,而是就這麼看着玄燁,如果手裡有把劍,怕就要跟玄燁決鬥了起來。
玄燁咬了下嘴脣,霽蘭的事還是不能說,咬了下牙:“不要欺人太甚!”
石濤的眼裡暗含諷剌,平視着前方,不再說話。
玄燁打馬回來,讓騮花馬跑了起來,跑了幾個來回,手上的弓已經張了起來,對準了石濤。
霽蘭的心提了起來,已經站不住了,身子軟軟地跪在了地板上,眼睛卻離不開玄燁手裡的那把弓。聽到了樓下傳上來的佟氏那些人的聲音,卻控制不住,眼淚嘩嘩地流,不要呀,不要呀,不應該這樣呀……
玄燁眯起了眼,箭擡高點就是苦瓜,低一點就是石濤。
殺了石濤吧,有個聲音在說,這和尚自個兒找死。殺了,自個兒是皇帝,誰能說什麼,失手的事又不能有。
不能殺呀,又有個聲音再說,江南的那些反明的會嚷嚷,說自個兒殺了個和尚。
殺了石濤吧,第一個的聲音又說,這和尚太可惡了,就想着霽蘭呢。殺了他,誰也再不能說霽蘭了。
不能殺呀,第二個的聲音再一次說,這和尚是霽蘭的師傅,若是殺了,霽蘭會難過的。
霽蘭,霽蘭……玄燁的眼睛閉了下,又睜了開來,拇指一鬆,箭離弦而去,直直地奔了過去。
石濤看到了鳴着尖利的哨音的白羽箭衝自個兒飛了過來,嘴角彎了起來,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身子好像要飛了起來,往生佛國,去往西方極樂世界……
霽蘭哭得已經看不清了,但是卻還是能依稀看到那隻白羽箭往石濤飛去,心跳驟然停了下來,心裡一時竟然空了,不知道了,什麼也不知道了……
石濤的身子突然頓了下,沒有感覺到飄了起來,卻聽到了那面傳來的喝彩聲。石濤把眼皮擡了擡,可以看到頭頂正有三支白色鳥羽在那顫悠。
玄燁把通花面油弓扔給了樑九功,虎着臉,拉了下馬繮,縱馳而去。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侍衛忙翻身上馬跟了上去。
霽蘭聽到了歡呼聲,鬆了口氣,全身癱軟在裡面,止不住歡喜的淚流了出來,主子沒有殺石濤,沒有殺石濤。
石濤從頭頂上拿下了那隻插着白羽箭的苦瓜,眼裡流出了苦澀的淚,佛祖連這個也不成全自個兒。
佟氏左右看了看:“你們誰看到衛妹妹了?”
宜妃也瞧了瞧:“哎唷,還真沒有看到。大家不都下來了,這衛妹妹去哪了?”
“怕是不是還在那小樓上?”惠妃提醒着。
宜妃拍了下巴掌:“可不是,說不準就還是在上面呢,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什麼好看的東西了,也不告訴咱們,就悄悄地這麼一個人看了。你們說,回頭我們要不要罰下衛妹妹?”
榮妃笑着揚下了手帕子:“宜姐姐,就你會這麼調皮,快把衛妹妹找來吧。”
“得趕快找了來,咱們也得走了。”佟氏的眉頭皺了起來,若是嬪妃在外面有了什麼事,那自個兒可是脫不了干係的。
跟着霽蘭的嬤嬤、內侍、官女子也急着霽蘭,上了小樓。
霽蘭聽到了外面的腳步聲,忙用帕子把臉上的淚擦了擦,卻不想手上的血先蹭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