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許多大學生一樣,我和大萌因書結識。
常在大學門口賣書的,是一位滿臉風霜、皺紋堆壘、十分親切的老大爺。
他既憨厚熱情,又精明透頂,只要在他堆滿舊書的三輪車前站幾分鐘,他就會笑嘻嘻地湊過來,主動塞給你一本又一本書。
他顯然是不認識這些書上用各種外語具體寫的是什麼內容,但神秘的是,他似乎總能猜透你可能會爲哪些書掏錢,常常能把你心裡想要、拿在手裡就捨不得放下的那本書從堆積如山的書堆中翻出來,精準地塞到你手裡,讓你難以拒絕他。
當然,他並不見得真的知曉每本書都價值,更不會去細究印在封底角落裡的原價標籤。
他就是隨便要價,給多少錢也都好商量。
一般大一點、厚一點、有塑封皮、再加上封面上顏色鮮豔一點的書,會賣到20塊。
黑白印刷,字小得跟螞蟻腦袋一樣,紙也脆的,用5塊錢就能買走。
我和大萌就是在這位老書販的三輪車書攤前認識的。
那天,我一下子就從書堆中發現一本期待已久的書:小赫胥黎的《衆妙之門》。
正要買下,一個動聽的聲音喚住我,問我能不能讓給她。
擡起頭,看到說話的是一位容貌和身材都很出衆,讓人眼前一亮的女孩子。
本以爲很少有女生喜歡這種書籍的,可她似乎是志在必得,非常想要得到這本《衆妙之門》。
賣書的老人狡猾地開啓了拍賣模式,價高者得。
於是,我倆默契地合資了20元,把書買下來,然後約定好回去一起讀。
相互認識了之後才知道,她叫張萌,也是這所大學的學生,而且居然是同一屆的新生。
又聊了一會兒,又發現我倆有一個共同愛好——蒐羅稀奇古怪的便宜舊書。
我偏愛心理學中邊緣的著作——類似弗洛伊德的《圖騰與禁忌》或卡爾·榮格的《紅寶書》之類的;她則喜歡異想天開的作品,從《邊陲鬼屋》到《亞瑟·簡的夢》,不管是神秘學還是科幻小說她都喜歡。
像《衆妙之門》這種橫跨嚴肅著作與神秘幻覺兩界的奇書,是我倆都喜歡的。
我倆一路聊,一路逛,聊了好久,越聊越投機。
她真的讀過的很多相當稀奇古怪的邊緣著作,雜學甚廣。沒想到她這樣如此漂亮的女生,居然會喜歡這些。
我乾脆就沉淪在她美麗的容貌和溫柔甜美的聲音中,已經聽不見她到底說了什麼,只是沉醉於她散發出的濃郁的牛奶糖般的香氣之中。
這香氣讓我着迷,不能自拔。
如果說第一次邂逅是美麗的,第二次相遇就是驚奇的。
沒過幾天,又在學校附近的商店街遇到了她。
她是那麼的美麗,高挑的身材在人羣中格外出衆,光潔白皙的皮膚反射着陽光,洋溢出健康熱烈的青春活力。
遠遠地看到她,我就想趕快衝上前去打招呼。
可是,幾個染着頭髮,穿着流裡流氣的小青年就攔住了她。
其中一個女孩子指着她說着什麼。然後,這一行人就轉入一個僻靜的小巷了。
此時的我,已經對她心嚮往之。
我在想,如果她遭到流氓欺負了,來一場英雄救美的話,一定會得到她的垂青。
於是,不自量力、從未打過架的我,悄悄地順着小巷的牆根,追到后街。
沒想到,
見到的場景令人大吃一驚。
剛拐過小巷,就撞見她和那幾個小青年打起來了。
更準確的說,是她一個人在單方面毆打那幾個“社會人”。
儘管她確實身材高挑健美,緊緻的肌肉顯出運動員式的傲人身材,但本質上也就是一個大學女生而已,我萬萬也沒想到她居然如此兇猛彪悍,像只發了瘋母獅子一般瘋狂地毆打和嘶吼着。
並沒有什麼武術套路或格鬥招式,她完全沒有顯出任何受過專業搏擊訓練的樣子,只是單純地比那幾個小流氓強壯得多而已。
真沒看出來,她居然有這麼大的力量,一個耳光、一個推搡、一拳一腳,對方就滿地翻滾,鼻青臉腫。
這並不是打架搏鬥,完全就是她在單方面實力碾壓地毆打而已。
與平時說話時的溫柔軟萌不同,她嘶吼着,發出令人心驚的吼聲。
捱打的幾個小青年被嚇壞了,顧不得身上的傷,連滾帶爬地逃掉了。
短短的一瞬間,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知道該上去安慰她,還是給她留下一些空間,不去刺激暴怒中的她。
可當她轉過頭來,看到我的一瞬間,大顆大顆的淚珠卻從她美麗臉頰上落下來。
我更不知所措了:從來沒有交往過女朋友,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女孩子。
只好忙不迭地掏出紙巾,走上去,把紙巾塞在她手裡。
那一天,我倆聊了很久。
她告訴我,從小到大,她都受困於難以抑制的強烈的暴力衝動。
最可怕的是,暴力的行爲會給她帶來巨大的生理快感和心理滿足,她無比享受施加暴力的過程。
醫生曾經確診她患有高度攻擊性的反社會人格。
小時候,她會爲一點點小事就大發雷霆,僅僅在小學期間就屢次造成其他孩子受傷。
好在她的爸爸媽媽都是軍人,並沒有嫌棄她。特別是她爸爸,本身就是十分粗暴的實戰部隊的軍官,自己就是暴力十足的行伍出身。
所以,每當聽到寶貝閨女又闖禍了,並不是斥責和嫌棄,而往往先歸罪於自己的先天基因有問題。
然而,這種寵溺不但沒有緩解她內心之中的壓力,愧疚感反而加劇了她的痛苦。
隨着慢慢長大,她愛上了體育。
每天她都會竭盡全力地在體育訓練中拼命地消耗自己過剩的精力,以避免自己由於突然的刺激爆發出難以抑制的怒火,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
她把自己的暴力衝動完全釋放在高強度的競技訓練之中,心理壓力得到有效緩解;特別是排球,充滿殺傷力的扣球讓她把自己的煩惱和壓力都砸向對手。
過人的體魄和格外敏銳的反應使她的體育成績十分出色。如果不是一心想要讀完大學再去參加競技體育,她早就成爲一名職業排球運動員了。
剛纔那幾個小流氓中領頭的那個女孩子,其實是她高中學校的同學。
那個女生原本是校霸,仗着自己認識幾個社會閒散青年,經常霸凌其他女孩子。
可是那傢伙在她這裡討不到任何便宜,挑釁三年,捱揍三年。
直到她上了大學,還咽不下這口氣,找了個據說是武術學校練過搏擊的男朋友來挑釁,結果依然是被揍。
儘管她一直試圖抑制自己的暴力衝動,甚至會刻意學着電視劇裡的女演員,試圖裝腔作勢地用一種充滿女人味的柔美的嗓音和溫柔的語氣說話,但施放暴力的快感卻讓她欲罷不能。
這種暴力本能甚至導致她在戀愛這件事上屢屢受挫。
畢竟沒有哪個男生受得了自己的女朋友,只要一發脾氣就對自己大打出手;關鍵是男生的一方就算想還手也打不過,處於單方面捱揍的局面。
漸漸的,所有了解她本性的男生都對她敬而遠之。
這讓年紀輕輕的她陷入了極大的困苦之中:一方面釋放暴力本能的快感讓她沉醉上癮,另一方面她對自己的暴力衝動十分嫌棄。
這種充滿矛盾的內心掙扎令她自暴自棄。
她之所以沉迷於神秘主義的書籍,就是抱着一絲希望,也許從某一本神秘的書中可以找到一種神奇的魔法,可以解除這個緊束着她靈魂的魔咒。
我靜靜地聽她說完。
她眼淚汪汪的看着,也許心中已經做好我將棄她而去的心理預期。
看着她梨花帶雨的臉龐,我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要守護她一輩子。
我也坦率告訴她,我收集神秘主義心理學書籍也是有原因的。
我也有屬於自己的黑暗的角落。
我把自己的故事也講給她聽。
我對她說,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不是完美的。
也許我們就是斷翅的蝴蝶,緊緊依偎在一起才能飛翔。你有你的斷翅,我有我的斷翅。但你和我一起,也許就能湊成完整的一對翅膀。
我告訴她,我願意試着陪伴她一起成長。
“愛真的需要勇氣,我現在願意勇敢的挑戰一下,你有沒有勇氣試着和我一起來挑戰?”我對她表白說。
她哭着拼命地點着頭。
從此,我們就在一起了。
一年多來,我從來沒見她發作過哪怕是一點點的暴力衝動。
她一直都是溫柔的,體貼的,甜美的,乖巧的,討人喜歡的。
她告訴我,和我在一起讓她十分輕鬆。二十年來,從來沒有這麼輕鬆過。
她幾乎忘記了爆發暴力衝動時上癮一般的快感。她與我一同享受着這美好、平淡、安寧的大學生活。
今天也寧靜的一天。
同以往一樣,大萌與我一起在校園裡花園的長椅上讀書和聊天。
我對她講述了昨天夜裡遇到的奇怪而又真實的夢境。
“這真是神奇的體驗,好羨慕你呀,”大萌說,“不管是真實的夢境,還是幻覺,總之聽起來蠻有意思的。我也想做到呀,可惜我試過了,做不到呀。”
“安子,張萌,你倆在這裡呀,打電話也不接,發信息也不回,到處找你都找不到!”突然響起的一個聲音,嚇了我一跳。
說話的人是我同一個宿舍的室友,名字叫王巨君。
這是一個毫無羞赧心、臉皮極厚的傢伙,狂熱的無距離社交愛好者,熱切的學校社團活動家,亢奮的跨學院蹭課旁聽主義者,似乎對校園裡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充滿無比巨大的熱情。
憑藉極厚的臉皮和極低的自我定位,他在校園的社交場中無往不利,朋友、關係、路子遍佈各個院系和各大社團。
而我與他的性格完全相反,我對周圍世界發生的絕大多數變化都提不起興趣,對現實中發生的絕大多數事情都是一股無所謂的感覺。
習慣了辨別夢境與現實,使我常常以一種第三人稱的視角觀看我自己在現實中的生活,結果就是,周圍世界發生的事情往往很難激發我的熱情。
所以,我真的無法理解王巨君對一切事情都那麼熱衷的動力,到底是從哪裡產生的。
王巨君這傢伙又高又瘦,過於纖瘦的身材在超過190cm身高的映襯下顯得搖搖欲墜。
然而,他有着與如此瘦削的身材極其不匹配的濃密的頭髮和鬍鬚。
作爲一名20歲大學的男生,很少有人有如此濃密的鬍鬚。
起初,他每天都刮鬍子。後來,和每個住慣了宿舍而且沒有女朋友的男生一樣,他開始不修邊幅。於是,留下了滿臉的胡茬。
我對於他明明是一名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卻總能夠從莫名其妙的地方無徵兆閃現出來這一點,表示非常驚訝,並且表達了我的讚歎:“知道了, 你可以滾了。”
他撅了撅嘴,鬍子翹起來,像一隻約克夏。
“你真的想要去鬼樓探險嗎?”王巨君一臉認真的說。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很想搞明白,那天夜裡遭遇的一切,到底是真實的幻境,還是虛假的夢境。
畢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觸及現實與夢境的邊界,那種實打實的切身體驗太難放下了。
“早聽學長說過,鬼樓鬧鬼,還有人傳言說鬼樓有外星人。我早就想去探險啦!”王鬍子一臉興奮地說,“我準備了相機和手電筒。”
他居然把這麼小的事情也搞得這麼隆重,我也是服了他了。“我知道了,明天到時候見,這會兒你有點啥事就忙點啥事去,拜託不要再打擾我們。”
他不滿地撇了撇嘴,一溜煙跑掉了。
“我聽人家說過,王巨君因爲父親坐牢,沒有經濟來源,所以家裡很窮。”大萌對我說,“他人很好的,這點很多人都對我說過的,安寶你不要瞧不起他啦。”
“我也沒有瞧不起他,其實我跟他的關係還是挺好的,就是這傢伙太黏人了,好聊天好熱鬧,囉嗦得很。”我對大萌說,“你看,我這不還是叫他一起去鬼樓探險的嘛。”
坦率講,我並不覺得帶着女朋友去一棟鬼樓遊玩是一件浪漫的事,甚至其中還潛藏着安全隱患,我這個人保守得很,不喜歡以身涉險。
但我提出想要去一探究竟的時候,大萌極重的好奇心就發作起來了,沒辦法,拗不過她,只好帶她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