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傍晚的大學校園,是最熱鬧的。校園廣播中,播放着律動的音樂。街道上滿是熱情洋溢、朝氣蓬勃的青年面孔。
學校最有面子的一棟建築,是今年新完工的一座大禮堂。
它高聳在學校顯眼的位置,嶄新的外牆採用了富有現代感的鏡面玻璃幕牆設計,整個建築在夕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頗顯奢華。
禮堂門口,人山人海。維持秩序的保安,手持大喇叭,不時提醒人們要遵守秩序,不要推擠。
爲了防止人羣過於擁擠,工作人員還用金屬柵欄攔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檢票通路,讓人潮有序進入禮堂。
禮堂外面道路兩旁的草坪和臺階上,也站了許多人。
有的人帶着相機和望遠鏡,想要抓住最好的位置觀看活動;有的人則拿着宣傳資料,爲自己的組織和社團做宣傳。
我和大萌拉着手,擠在湊熱鬧的人羣中。我看到了人行道邊拉着一輛裝着礦泉水和飲料的小車的霍鷹。霍鷹向我招招手,我們走到他跟前。
他塞給我兩瓶礦泉水,快樂地說:“安子,今天我可是大豐收。托馬克·吉布森大老闆的福,賣出不少錢。”
我對他豎起大拇指,讚歎到:“祝霍總商祺!”
就在我們聊天的時候,王巨君頂着他這張的鬍子拉碴的大臉,從人羣中蛄蛹出來。
他笑嘻嘻地仗着瘦乾的身材像泥鰍一樣在人羣中見縫插針,滑溜到我們跟前。
“走,我帶你們去插隊。”王巨君一臉得意的樣子,摸着自己的鬍子說。
果然,他領着我和大萌,竄到禮堂門口,先是跑過去和門口維持秩序的學生會的那幫人嘀咕了一通,互相拍拍肩膀,演出很親暱的樣子,然後向我招招手。
我和大萌趕快緊跑幾步,追了上去,把手裡的票塞給工作人員,然後隨王巨君進入禮堂。
王巨君果然有一手。他把我們仨安排在禮堂報告廳最前面兩排最左邊上的位置。雖然不是正中間,但這個位置也已經是很好多了。
坐在正中間的位置的,都是學校各個院系有頭有臉的大老闆們,以及他們的僕從種族——各種青年骨幹教師啦,學生會幹部啦,博士後啦,以及一些神頭鬼腦貌似很有路子的人物。
大萌十分興奮地坐在我右手邊,她興高采烈地環顧四周,跟我說:“安寶你看,好多人咧,得有好幾百吧。”
“那當然,禮堂能坐上千人呢。”王巨君坐在我左手,也露出一副九分興奮的表情。
我其實沒覺得有啥意思。我不是好湊熱鬧的人。但是,大萌高興就好啦。
很快,校長老爺子頂着他那亮度25000坎德拉的油光鋥亮的大腦袋,作爲主持人登場了。會場安靜下來。
他先是說了一番高屋建瓴、陽春白雪的廢話,而後用以假亂真的情真意切,虛情假意地把馬克·吉布森吹捧了一通。
最後,他歡呼道:“下面,請馬克·吉布森先生爲我們做演講!請大家熱烈鼓掌。”
大萌、王巨君、以及其他觀衆們果然熱烈地鼓掌。
禮堂的燈光暗下來,燈光聚焦到舞臺上。舞臺的背景,是一幅非常大的幻燈片,上面畫着很科幻的地球的樣子。
一個個子不高,身材瘦削,一頭灰色捲毛的外國人蹦躂蹦躂地拿着麥克風蹦躂到舞臺中央。
這傢伙上身穿着和電線杆海報上的同款灰色半袖T恤,下身穿着一條牛仔褲,
腳上穿着一雙白球鞋。他的這幅打扮和我們校長老爺子筆挺筆挺的西裝相映成趣。
“哈嘍,大家好~”這傢伙用一股地道老加州口音的中文問好。
嘩啦啦,熱烈地掌聲不停。
我想,如果我去外國演講,用英文問好,或者說一句“米娜桑,扣你雞娃~”不知道有沒有人會給我鼓掌。
“謝謝大家。我一直在努力地學習中文。我非常喜愛東方的文化。大家都知道,我的妻子就是華人。”
嘩啦啦,又是熱烈地鼓掌。
爲什麼他老婆是華人就會得到掌聲?
我老婆以後也必然是華人。不知道觀衆們聽說到“鄙人的老婆也是華人”之後,會不會也給我鼓掌。
我看了看大萌。嗯,我以後要娶她,她真可愛。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我都致力於用互聯網聯通我們整個世界。我相信,人與人無縫互聯的新時代已經到來……”
大萌和王巨君一左一右,瞪大眼睛認真地聽講。
我聽不太懂,也不感興趣,越聽越困,他的中文夾雜着英文,英文夾雜着中文,簡直是催眠神曲。
我隱隱約約聽到他在講一些高深莫測的名詞,什麼“狄拉克海”,什麼“晶格核聚變”,什麼“量子隱態傳輸”,什麼“大腦中的微管結構”,什麼“人工智能的意識涌現”……
幻燈片都是一幅幅絢麗多彩、刺激視覺感官又科幻感十足的電腦特效圖片。
我迷迷糊糊地,昏昏欲睡。當他講到“未來人工智能將會成爲每個人的數字終端——你們將會用人工智能將代替繁瑣的勞動,幸福的時代將很快來臨……”的時候,我猛地醒了一下。
我突然瞥見,禮堂舞臺斜對着我的一側,幕布後邊站着一個高大、強壯、金髮、方下巴、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的外國人。
我堅信他就是我夢裡看到的那個人。
這傢伙穿着一身和我在夢中見過的同款黑色西裝,一臉嚴肅,抱着雙臂,隱在幕布裡邊。
我坐在靠前排最靠邊上的位置,正好可以斜側着看到他。
我感覺到他看到我了。他正在用那隻比較小的眼睛遠遠地盯着我。
錯不了,就是他。
現在問題到我這裡了:
問題一:爲什麼我能在那天晚上的夢裡、鬼樓的陰影中以及今天現實中三度見到他?是預知夢?還是我穿越了平行世界?
問題二:爲什麼我總是覺得他在盯着我看?他真的認識我嗎?還是我身上有什麼格外吸引他的地方?
問題三:……
我一下子就不困。
我的腦子裡,很多概念涌了出來。我覺得很不舒服,冷汗流了下來。
我想去衛生間洗把臉清醒一下。我低聲告訴大萌我要去衛生間。大萌“哦”地一聲,點了點頭。
我站起來,急匆匆弓着身子從遠離那傢伙的一側,溜出禮堂的側門。推開厚重綿軟的報告廳大門,走到禮堂的大堂裡,我腦子還是混沌一團。
大堂裡一個人也沒有,所有人的精力和熱情都被演講吸引了。
我走進衛生間,擡頭猛地看到洗手池邊上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穿着一身乾淨的白色運動服和時髦運動鞋,頂着一頭帥氣的短髮的男生。
“小光?”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彙來形容我現在的感受。
我被一種紊亂感衝擊到腦髓,我感到現實融化了,萬事萬物都在振動,都在抖動,都在顫動。
我看到衛生間的燈在顫抖,鏡子在流動,水聲在跳躍。
我踏馬看來是要瘋了。
“放鬆,哥們”小光也是剛用水洗了把臉,手上和臉上都溼漉漉的。
他把我拉到水池邊,“洗把臉,別緊張。”
“這是……這……你……”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昨天夜裡在你夢裡不是跟你說了嘛,你有麻煩,有困惑,我就會來幫你啦。來來,先洗把臉。然後咱倆出去聊幾句。”
我木訥地洗了一把臉,感覺清醒多了。然後,我被他攬着肩,架着,拖着,拖到禮堂的大堂。大堂靠牆有待客的沙發,我們坐在沙發上。
小光懇切地對我說:“我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嘛。放輕鬆,放下。不要帶有先驗的概念去定義你遇到的一切事情。你先去觀察,先去體會,慢慢地總結。跟着我,深呼吸~呼~吸~呼~吸……”
小光又接着安慰我說,“你很有天分,你很平和,很放鬆,不執着,這一點就是很好的天分。當然,我明白,我理解,我相信,不管是誰,遭遇你當下的處境,都會緊張的。這很正常。久了就習慣了。”
“會習慣的?”
“會的。”
“爲什麼?”
“少問爲什麼,多看,多觀察。就會習慣的。”
“怎麼習慣?”
“見怪不怪,哈哈。”他仰起臉笑了。
他的笑容讓我放鬆下來。
“好吧,我……沒有別的辦法,我聽你的,我試着去對一切遭遇用‘見怪不怪’的態度應對吧。”
“對嘍,好玩着呢,彆着急。哈哈。”小光輕鬆地翹着腳說,“什麼也不要怕,你什麼壞事都沒做過,幹嘛要怕壞人呀,哈哈。不要自己瞎琢磨啦,開開心心的。
你的妹子還在講堂裡等你呢,你出來時間長了,人家妹子要有意見的,那個王鬍子會見縫插針的嘛。”
小光對着講堂門努了努嘴。
我點了點頭,站起來,想再跟他多說幾句話,但是他信心滿面地對我擺了擺手,“快去唄。”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覺得他特別可靠。可能是因爲比較帥的緣故,或者是我已經沒主意了,腦子一團空。他說去,就去吧。
回到座位,果然王巨君這傢伙,湊到大萌身邊。
他被我擠兌回自己的座位,一臉不情願。
演講到了最後的提問環節。
大萌興奮地舉手。麥克風傳到她的手上。
她那好聽的聲音用流利地英文地提問:“我有兩個問題,一是關於量子計算領域,您是否有與其他合作者,比如我國的開發者合作的意願?二是您旗下的公司和慈善基金,有沒有給我校投資的打算?”
哎呦,大萌這傢伙真是單刀直入啊,我從心底表示欽佩,她說話可真夠直白的。
“謝謝你的提問,年輕的女士。”馬克·吉布森用生硬的中文回覆到,“大家都知道,我是以世界公民自居的。
我相信科技無國界,我相信人類應該團結,特別是未來地球面臨氣候、人口、糧食、公共衛生等等各種危機。
所以,作爲世界公民,我當然願意在量子計算領域和你們國家的開發者合作,特別是——和你們大學。
因此,我決定,我宣佈,我集團旗下的慈善基金會要在你們大學設立專項獎學金,獎勵那些在學術上有創新和突破的年輕人!年輕的女士,期待在未來也能得到你獲得獎學金的喜訊。”
嘩啦啦,掌聲不斷。
我歪着頭,跟王巨君嘀咕道:“說實在話,我不喜歡這個傢伙,這傢伙就是個忽悠。”
王同學捋了捋鬍子,微微點頭說,“難得咱倆在一件事上有共識。我也覺得這傢伙扯淡的程度有點過火了。”
但是我不想掃大萌的興。大萌的莽撞發言給學校敲詐來了一筆獎學金,立了大功一件,估計校長老爺子正在心裡樂呢。
我又瞥了一眼舞臺邊幕角落的地方。那個一直令我十分害怕的金髮大小眼的白人不見了。
演講結束了。人們都圍上去合影。我們也湊熱鬧。
大萌特別活躍,她主動跑過去和馬克·吉布森握手。
於是我也走上臺去,宣誓主權一般跟在大萌後面。馬克挨個跟每個人握手。他跟大萌聊了幾句英文,點了點頭,然後,接下來和我握手。
我感覺到似乎是一道光,或者是什麼東西,從他看我的眼睛中閃了一下。
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從我胸中涌出。
他的視線至少在我身上停留了1秒鐘。
這1秒鐘似乎無比漫長。
在這1秒鐘裡,我隱隱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共鳴”感,時間似乎靜止了,聲音似乎凝固了,光線似乎凍結了,現實似乎由3維立體的圖景硬化成爲一幅二位的版畫。
或者這是我的錯覺吧。
我想起小光說過的,要學着“見怪不怪”。
最終,馬克·吉布森還是禮節性的對我微笑了一下,鬆開緊握的我的手,把手伸向我身後的王巨君。
學校攝影社的學長,拿着相機過來給我們幾個拍照。
我,大萌,王巨君,站在兩側,馬克·吉布森和校長老爺子,還有幾位院系和科研大佬站在中間。
幾下閃光燈閃過,我突然感覺到後脖子的汗毛豎起來。一股寒意凜然而至,我感覺到背後有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住我頭上的燈光。
我回過頭,怔住了——是那個金髮的高大的男人。 他身高至少在190cm以上,比我高半頭還要多。
他認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把視線轉到別的地方了。。
從這麼近的視角觀察,我窺見他的眼睛,就明白他爲什麼顯得一隻眼大,一隻眼小了。
他好像有一隻眼睛受過傷,眼皮有氣無力地垂着,似乎眼球也是假的。
嗯,太恐怖了。我不想牽扯到《終結者》之類的美國大片劇情中。趕緊跟校長老爺子打過招呼之後,我拉着大萌慌忙逃掉了。
大萌很開心,她展現出罕見的上進心,對未來、科技和互聯網技術的前景侃侃而談。
我很認真地傾聽着。對於她說了什麼內容,我不太在意;我是喜歡聽她的聲音,真好聽。
大萌的聲音讓我的心神安定下來。
一直走到女生宿舍樓門口,大萌雙手拉着我,“明天見!”她點了一下腳,轉了一圈,伶俐地飛進宿舍樓。
我想在她留下牛奶糖的香氣中多站一會兒,但宿管大媽一臉嫌棄地從小窗戶裡用手背做出掃我走的手勢。
我走在初夏的校園夜晚的小路上,路燈錯落的影潑灑在石磚地面上。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夢境與現實之間的邊界,似乎都被模糊化了,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無比疲憊。
不過,還有一點能令我安心,就是大萌留給我的溫暖的甜美的牛奶糖般的香氣。
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那種,如同是遭遇凜冽冷風吹過後,被熱牛奶溫暖了身心時感受到的安寧和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