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宜,醒來~”
一個略帶外國口音,清脆甜美的少女聲音,呼喚着這個名字。
“安家宜,醒來~”
朦朧之間,半夢半醒,似乎醒來了,但又似乎還在睡着;
一種飄蕩在水面上的懸浮感佔據意識,舒適,平和,寧靜。
“安家宜,醒來~”
第三聲呼喚之後,突然感受到一股劇烈的失重感,像是被人從萬米高空突然拉拽,直墜地面。
這下徹底被驚醒了。
嚇了一跳,哎呀。
我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
穩穩了心神,頭腦逐漸清楚起來:我應該是在宿舍睡覺。
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正好是午夜十二點鐘。
掃視了一圈,宿舍的窗戶半開着。窗外的月光、路燈的燈光和遠處商店街隱隱的霓虹燈的光暈交匯在一起,織成一副朦朧曖昧的油畫。
屋裡四張牀鋪上,穩穩地睡着同一宿舍的四個人,一切如常。
等等,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哪裡不對勁?
爲什麼四張牀上,睡着四個人?
想到這點,我的冷汗冒了出來。
回身看到,我的牀上,還睡着一個“我”。
如果那隻“我”睡在我的牀上,那現在的我算怎麼回事?
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似乎雙手的邊緣輪廓不那麼清晰,有一股橡膠的彈性質感,又有一種毛玻璃般的透明感。
再看看周圍的環境,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在散發着一種微微明亮的光暈。
特別是躺着牀上的另外三個人,雖然顏色和亮度各不相同,但總的看他們身體發出的光暈遠比無生命的桌椅要明亮和有活力得多。
看看躺在牀上的那個“我”,再看看自己的雙手,一股無法抑制的激動感噴薄而出。
難道真的做到了?
看來真的做到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說起這話,要回到幾天前。
最愛神秘讀物的女朋友張萌送給我一本簡裝二手外文書。
這本書顯然是從學校門口賣二手外國書的老人那裡買來的,封面是7、80年代的波普藝術風格,黑白交織的線條勾勒出版畫的效果,用誇張到俗氣的大字體的英文寫着題目——《出體之旅》。
書的作者叫羅伯特·門羅;書中詳細記載了作者自己是如何通過訓練,實現對夢境進行控制。
大萌讀了一遍,試着照書中內容做了做,沒什麼效果。
她覺得這本書也許會幫到我,便把書送給我了。
於是,試着按書中的方法練習了幾個晚上。
按照書中介紹的方法,我在有生之年第一次觀察着自己到底是怎樣進入睡眠的。
剛開始的幾天,也沒能成功。
直到今晚,躺在宿舍牀上,依舊是按書中所說,閉上了雙眼,試着不再被外在世界的光線所幹擾,沉浸在無盡的黑暗中。
儘管視覺暫時被關閉,但外在世界中的聲音卻依然不受控制地涌入耳中:
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窗外汽車駛過的嗡嗡聲,遠處商店街隱隱的音樂聲,同屋舍友的打鼾聲,樓道里啪啪腳步聲……漸漸地,這些聲音似乎融化了一般融合在一起,混合成一種“嗡~”或者“嚶~”似的背景音。
儘量放鬆地平躺着,按照書中的方法,主動引導自己放鬆:放鬆頭部,放鬆肩頸,放鬆軀幹,放鬆四肢,放鬆全身……努力在促使肉體放鬆的同時,
盡力維持意識感知能力處於敏銳狀態。
終於,與書中記載的內容完全一樣的情況發生了,在得到充分放鬆之後的身體上,保持的清醒的感知,收到了“振動”的感覺。
全身似乎都陷入了某種涌起的有規律的振動。
振動不是“物理層面”的,只存在於意識層面——事實上,身體並沒有真的發生震顫。
但所能夠感受到的振動感覺是真切的,像波浪一樣起伏涌動:從腳底涌動到頭頂,再從頭頂涌動到腳底,就好像我是一團大大的果凍,輕輕觸碰,就會形成機械波,來回起伏。
就好像舒適地躺着浪起浪落的海面上,隨着這種波浪的起伏感,內心進入了一種非常平和的狀態。
雖然眼前什麼也看不到,但耳畔的各種聲音依然存在。聲音匯聚在一起,形成共鳴,並不響亮,微微的,潺潺地,柔柔的。
隨着身體放鬆程度的加深,振動規律感的變強,聽覺似乎變得更敏銳了。
更遠的聲音自然而然地流入耳中,像是樓下宿管大爺收音機裡的評書,另一個街區酒吧播放的流行歌曲,甚至是一隻停在初夜漆黑的樹枝上的鳥拍打翅膀的羽毛的刮擦聲,都能清晰地分辨。
就這麼平躺着,享受着夜的背景音與我的身體之間的和諧共鳴和協調共振。
直到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喚醒了我。
“安家宜,醒來~”
當我試着從牀上下來,或者說,似乎穿過了牀板,直接飄蕩到宿舍的中央以後,這個呼喚的聲音就消失了。
甚至無法確定,剛纔是否真的有一個聲音曾經呼喚了我的名字。
我小心地體會着清醒夢中神奇的感覺。
這種感覺和一般夢境有着極大的區別,最大的特點有兩個:清晰和覺知。
清晰是攝人心魄的清晰:我的感官似乎比清醒時更敏銳,視覺更清澈,聽覺更細微。
覺知是無比平和的覺知:我的內心彷彿比清醒時更平和,既不害怕,也沒有什麼衝動。
本着“來都來了”的心態,我想,到處遛遛吧。
於是,向宿舍門方向移動。然後,毫無阻力地,穿過了宿舍門。
飄飄搖搖,忽忽悠悠,恍兮惚兮,在宿舍的樓道里轉悠,像一個風箏一樣,腳不着地的移動着。這種方式與其說走,不如說像踩着輪滑鞋滑行。
此時的樓道,本來應該是沒有燈光的漆黑一片,但居然感知到光明,樓道的亮度完全是能接受的,總歸比漆黑的狀態亮很多。至於亮多少,也沒辦法說清。只能說,光滑的水磨石地面和刷着的粗糙綠漆的牆壁都在放出微微的熒光。
“安家宜,請跟我來~”
猛地,那個清脆而又略帶外國口音女聲又響起。
隱隱約約地,似乎看到一個身影從樓道的盡頭下樓。
跟着這個身影,我也晃悠到宿舍一樓。
在宿舍樓的大門口,似乎能夠在朦朧之中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之上,金髮如瀑的少女停在那裡。
看不清她的臉。
其實,連她的身影也是不停變幻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而且,她似乎籠罩在一團比周圍更加明亮的金色光暈中,散發出無比神聖的氣息。
“安家宜,請跟我來~”
沒看到她張口,但這聲音似乎來自於她。
按說半夜做夢,被女生喚出來,簡直就是《聊齋》情節了,似乎該害怕纔對。
奇怪的是,我非常地平靜,而且,我能夠明確地覺知到自己的這種平靜感。
“安家宜,請跟我來~”
隨着這個聲音,她在一團神聖的金光中,悠悠然向宿舍樓外的方向移動。
好奇心佔領了心靈的高地,跟隨着這團神聖的金色光芒,我飄飄蕩蕩地滑出宿舍樓。
這所大學雖然不是什麼非常有名的名校,但歷史也是蠻古老的,校園也非常大,一百多年來,各種亂七八糟、毫無規劃的建築羣把校園的道路擠兌得七扭八歪。
各個時代的房舍和樓宇胡亂地堆成一氣,加上各種私搭亂建的棚子,整個混雜成一鍋粥。
“安家宜,請跟我來~”
散發出金色光芒的輪椅少女一直在前方不遠的地方向校園深處移動,若即若離地引領着。
沿着彎彎曲曲的校園道路,最終來到這個學校最古老的一棟建築——被學生們稱爲“鬼樓”的一座建於一百多年前的巴洛克風格兩層大宅的門前。
這棟宅邸已經被徹底荒廢了,破敗不堪的樓宇在午夜的月光下散發出銀色的微光。
最終,她停在宅邸的大門口,慢慢地消失了。
爲什麼一點都不害怕?我這麼問自己。
確實沒有體會到一絲恐懼感。
這團金色光影不但沒有令人心生恐懼,反而有一種溫暖和安心的感覺。
手足無措地站——或者嚴格地說是飄——在“鬼樓”大門外。
擡起頭,突然看到那團金色的光芒出現在二樓的陽臺上。
這個完全看不見臉的少女坐在一架古老的木質輪椅上。
她的背後站着一個十分高大、健壯威武的男人。
這個男人有四五十歲的樣子,滿臉絡腮鬍子,看起來似乎非常面熟,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只見他擡起右手,手心中有一顆發出明亮刺眼綠光的碩大的綠色寶石。
他用力一捏,一團綠光籠罩了整個視野。
我被綠光晃得失去了視覺。
冥冥之中,聽到他說:“安子,答應你的事,我幫你做到了。下面就看你自己的了,加油吧!”
這股雄渾威武的聲音震盪着,在這股綠光中,猛地醒來。
長出了一口氣,居然做了這麼神奇的一個夢。
我搖了搖頭,翻身下牀。
走出宿舍樓,不知道爲什麼,又來到“鬼樓”這裡。
突然看到,一個一身黑色西裝、高大強壯、一頭金髮、長着一個方下巴的白人男子,領着三個駝背的賊眉鼠眼的老頭,推開破敗的大門,進入鬼樓。
進門的一瞬間,這個白人男子轉過頭,直勾勾地看着我。
驚異地注意到,這個白人男子的長相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特點:他的一隻眼睛大一點,另一隻眼睛小一點。
他的眼神十分兇惡,似乎要吃人一樣。
我清楚地看到,他從腰間拔出一柄銀亮的手槍,上膛,毫不猶豫地瞄準。
一股源自內心深處最黑暗角落的原始恐懼涌上大腦。
這股恐懼感在腦中大喊:還在夢中!這依然是夢!
猛地從牀上坐起,大汗淋漓,全身溼透,心臟劇烈地跳動着。
認真地摸了摸木頭牀板、冰涼的鐵牀柱和柔軟的被子,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終於確認這回是真的醒來了。
邁腿下牀,嗯,的確是在自己的身體裡的——因爲能看到自己的雙腳。
我在腦中回味着發生過的事情:學習控制夢境,夢中出現了一位少女引領我來到鬼樓,鬼樓先是出現一個手持綠色寶石的男人,而後我以爲醒來了卻依然在夢裡,看到一個令人心生畏懼的白人和三個老頭。
這一切意味着什麼呢?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下課後,我將遇到的一切告訴大萌。
我認真地對她說到:“也許這次,我真的觸及到一直以來想要追求的東西了。”
“就是你說過的,所謂的現實的邊界?”大萌問到。
我點點頭,說:“是的。這次的體驗與以往不同,確實觸及到現實的邊界了。”
我時常會問自己:現實是什麼?
每個人都經歷着現實,卻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答案。
也沒有人會去問這個似乎是十分理所應當的問題。
但多年來,由於童年經歷過的一些事,迫使我不停地追問這個問題:
現實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成爲長久以來我追求的最大目標。
直到昨夜遭遇到的夢境,第一次讓我觸及到夢境與現實的邊界。
這也第一次讓我確信,一直以來所追求的,並非空中樓閣,更可能是燈下的陰影。
將夢中所發生的所有事都講給大萌聽後,覺得心中輕鬆不少。
換別人的話,可能會覺得是吹牛或者說胡話,亦或者乾脆認爲,說這話的人就是個神經病。
可是大萌卻一直都堅定地相信我,因爲同我一樣,她也是人羣中的異類,也有一個與衆不同的小小的隱秘的黑暗角落。
她也在追求一些普通人無法理解和接受的東西。
這種同爲異類的共鳴感成爲一條細細的紅線,把兩個人綁在一起,讓我們能在冷漠的人羣中擁抱取暖,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