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一直致力於將心念集中在幻境中的夕陽落日餘暉之上，然後居然就睡着了，而且一夜無夢。
很早就醒來，看了看手錶，只有五點左右。
其他人還都在睡，我卻完全睡不着了，覺得神清氣爽，充滿能量。
於是，我開始拾掇，燒水，幫大家煮早飯。
一邊幹活，一邊盡力維持腦中夕陽的景象。
我似乎能夠摸到一點點邊了，多多少少有那麼一點點“夕陽”的意思。
吃過早飯，胡天寶一早就來了。我們打包出發，繼續沿着小河步行。
沒走多遠，看到一條很寬軌道。
胡天寶說，這確實是軌道。
當點亮城市之後，軌道交通可以恢復，往來就快了。
再往前走，穿過各種拱門和連廊，路過一片高大的，有圓柱和拱頂的建築，像是工廠。
在這片廠區的盡頭，我們來到一座豪華的對開大門前。
這座大門幾乎有三層樓那麼高，寬度也接近。
大門上左右各雕刻着一對人像，雙手牽握，姿勢曖昧。
胡天寶指着這座大門，用什麼邪惡的表情對我們說：“請各位遊客注意，我們來到今天遊覽的重要景點——靈境宮。”
她拉着我們，轉到大門一側，有一扇小一點的對開門，高度與我們的身高匹配，上面刻着四個篆體古字：靈虛幻境。
見到篆體，聯想到一入地下，在河邊見到的石碑，算是做實了古人與仙女星人有往來這件事了。
胡天寶同意我的看法，並且說：“我專門查閱了一些資料。
的確，古代仙女星遺民與古代人類有很長時間的往來。
在很多含糊不清的記載中，在阿斯塔·伊洛因封印了這顆星球之後的很久，仙女星遺民才完全撤出。
這裡面的背景十分複雜和晦澀，我也沒有搞得太清楚。
大概的故事，似乎是這裡的人類能夠提供激烈的情緒體驗，所以有一些鋌而走險的仙女星人堅持與人類接觸。”
她指着“靈虛幻境”四個字的牌匾說：“傳說中記載，仙女星的一些走私犯，會把人類用‘修仙’、‘託夢’之類的手段誘騙到這裡，榨取人類的意識體驗價值。”
“意識體驗價值是什麼？”喬安娜問到。
“光說不好解釋，一看你就明白了。來吧。”說着，胡天寶用力推動適合人類進入的大門。
大門被推開，裡面是一條黑黢黢的走到，光線與外面差不多一樣黯淡。
我們跟在胡天寶身後。
一進門，是一個圓形的接待大廳模樣的所在，廳的中間聳立着一個扭曲怪異的雕像。
胡天寶又掏出一張寫滿提示詞的小卡片，解說到：“這座雕像象徵着偉大的阿斯塔·伊洛因無盡的智慧可以觸及宇宙所有的角落……”
繞過這個雕像，後面是一條更深遠的走道。
走道兩側的牆上，雕刻着各種各樣的圖案：
有不同星球的自然面貌，有人與動物之間互動的情景，還有很多看不明白的浮雕。
非常有趣，我們拍了很多照片。
走到深處，又到了一個圓廳。四面都是樓道和樓梯，四通八達。
胡天寶說：“書上說，再往深處走，情形也差不多。
我帶你們去看一個娛樂間吧，見到一個，其他的大同小異。”
聽到“娛樂間”，感覺像之類的休閒場所，說不定挺有意思的。
可是陸陸續續一行人，走進一個很高大、漆黑一片的房間，只看到幾個救生艙似的艙體。
艙體非常大，至少有五到六米，像個大棺材一樣方方正正的，漆黑油亮的石材上滿是精美的浮雕。
我們依次探頭看了看，每個大棺材都是空的。
“這個是幹嘛用的？浴缸嗎？”大萌問到，“看着像有個進水口和出水口的樣子。”
胡天寶解釋說：“萌姐，你說對一半。還真是脫光衣服躺進去。
只不過這裡面不是洗澡用的，而是一種特殊的有機液。
當人躺進去之後，這種液體可以進入肺中，提供氧氣，就像羊水一樣。”
“哎呀媽呀，那不得肺部感染嗎？”喬安娜吐了吐舌頭，“好惡心啊。”
“你要相信仙女星人的納米科技。
細菌和病毒之類的小東西，早就被他們玩明白啦。
這種液體不但能夠提供氧氣和能量，還能進入人體循環，有效增進健康。
具體成分很複雜，比你們能夠理解的科技要先進數千年，我就不詳細解釋了。”
“你看看，人家這澡洗的，裡外都乾淨。”王巨君拍着霍鷹的肩膀，搖頭晃腦地說。
胡天寶繼續說：“這可不是爲了洗澡。
仙女星人躺在這裡，是爲了獲得超越肉體感官的快感和體驗。”
一聽到“快感”二字，王巨君的眼睛就亮了，“兔子妹，你趕緊解釋解釋，這是咋玩的。”
胡天寶說：“衆所周知，仙女星人族中的所有人，都聯網接入伊洛因宇宙互聯網。
這是當下的伊洛因共同體的基本架構。
聯網之深，遠比你們的互聯網深入得多。
整個族羣中的每一個人，每天的所思所想、本人的技能見識、甚至所有日常體驗，都上傳網絡。
我考考你們，在這樣一個網絡世界中，什麼最值錢？”
“不用考，我知道答案，就是體驗本身。”我說到。
“是的，體驗本身就是最寶貴的。
在仙女星人族的世界裡，一切都是爲了體驗，一切都是爲了娛樂。
這是一個娛樂至死、娛樂爲支柱的文明。
他們生產勞動不是爲了創造產品，因爲產品可以由人工智能支配的機器人生產；
他們生產勞動就是爲了積累體驗，上傳網絡，讓‘沒有做過這種勞動、但對此好奇’的人花錢購買這種有趣的勞動體驗。
他們戰爭，雖然是爲了爭奪賢者之石，但很大程度上也是爲了刺激的體驗；
戰鬥帶來的刺激是無與倫比的，戰士們熱衷的不是征伐和掠奪，而是在線直播自己的戰鬥過程，換取收益。
學者的研究已經被人工智能完全取代，技術的開發完全由人工智能自動迭代演進；
從某種角度上說，一萬多年，伊洛因網絡啓動的那一天，這個族羣的進步就停止了。
一切感官肉體的滿足可以簡單地用一系列由人工智能開發出來的，安全健康的神經刺激介質輕易獲得。
每個人，哪怕是最底層最貧窮的窮人，都可以隨意、隨時施放自己最深層的慾望、衝動和本能。
這是一個美好的世界麼？
不！這是一個充滿剝削和階級的世界，是一個最邪惡的體質。
伊洛因網絡形成了一個階級壁壘，把整個族羣分割成爲掌握大數據資源和人工智能算力的階層，和不掌握大數據資源和人工算力的階層。
下層人民絕無提升社會階層的可能，只有靠出賣自己極端的體驗，比如在戰爭中做直播，來賺錢。
賺錢幹嘛用呢？
吃飯不要錢，活着不要錢，但滿足自己慾望，需要金錢來交換。
當然，仙女星人並沒有你們這裡這種意義上的貨幣，但這麼說比較容易理解。
下層人民活下去並不難，但網絡中提供的娛樂體驗的誘惑是極大的。
這種誘惑的刺激程度，比目前你們研究出的任何一種成癮性藥劑都要大千萬倍。
爲了獲得無窮無盡的新體驗，滿足無底洞般的肉慾，這些不掌握大數據資源和人工智能算力的下層人民只好‘創造新體驗’來賺錢。
考慮到上千億的人口總量，以及發展到極致的人工智能，創新二字對普通人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沒有辦法，只要是活人，就有慾望。
爲了慾望，被這個無比邪惡的網絡裹挾着，整個仙女星人族世界就被阿斯塔·伊洛因一個人一手掌控。
他本人獨坐在仙女星團中心的‘宇宙主腦’中，無法想象的海量數據隨時涌入，無法想象的人工智能算力隨時計算；
阿斯塔·伊洛因恐怕已經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人’了，而乾脆成爲了這個網絡的一部分。“
胡天寶的這番講述，超出了我們的理解範圍。
撫摸着光滑的黑曜石一般的石槽，我暢想着，在一萬年前，高大俊美的仙女星人躺在這裡面，享受着無比的感官刺激；
可是刺激完成了之後，從水槽中起身，卻是無盡的失落感，以及對更大刺激的渴望。
我突然明白小光說過的：享樂也是一種痛苦。
這些仙女星人，永遠沉浸在這種享樂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下次見到亞當和伊芙，我要問問他們，這種體驗是怎樣的。
不過我猜想他倆自從水壩被囚之後，就開始斷網了。斷網可能有助於戒除這種毒癮吧。
“那你剛纔說，也有人類被騙進來，被榨取意識體驗價值，是不是說明也有人類被放到這個槽子裡？”喬安娜問到。
“那是當然了，”胡天寶回答說，“你們人類和仙女星人的基因根本就是同源的。
你的肉體是被阿斯塔·伊洛因設計出來、並專門被劣化了，讓你們壽命短暫，無法積累智慧，加速輪迴進程。
據我所知，這顆星球是被阿斯塔·伊洛因關押政治犯的地方。
凡是反對伊洛因網絡的意識主體，都被髮配到這顆星球上來了。
所以，你們人類躺到這個槽子裡，也完全是匹配的。
不過其他種族，比如阿修羅族的各個不同血統的生物，應該就不行了。”
嗯，看來古人“成仙羽化”之類的傳說，都是被帶到這裡來了呀。
越是複雜精美的腦子，越是有修行有想法的腦子，越能賣個好價錢。
不得不說，這幫傢伙們這是設計出來一個極其噁心、極其恐怖的東西。
這個東西並不危險，而就憑無盡的誘惑力，把你拉入無底深淵。
看來一進來的大橋上，刻着的奈何橋三個字，真是不爲過：這裡真是地獄。
感慨良久，我們又轉了幾個房間，大同小異，意思不大。
在一個房間裡，我們看到一個扣着蓋子的艙體，摸上去涼冰冰的。
“哎呀，這個裡面，不會還有個人一直躺着吧？”大萌說出我們每個人心中所想的話。
胡天寶張開法眼，放出光亮，看了一下，點點頭，用看到十分噁心東西的表情扁着嘴說：“的確是……說不定躺了幾千上萬年了。”
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麼，但估計不是什麼美麗的東西。
“這是難得的標本啊，有極大的科研價值。”喬安娜的眼睛亮了。
“就算有，也帶不回去啊，這太沉了。”霍鷹試着推了推石棺，紋絲不動。
“那可不，這座城裡的所有建築，都是生長在一起的。
這個石棺和地面就是生長在一起的，除非鋸下來，否則根本搬不走。”
“哎呀，有點可惜了。”喬安娜遺憾地說，“記下這個地方，以後我多帶些人和工具，好好研究研究這種液體以及這裡面的遺體。”
再次聽到胡天寶提到“城市中的建築是生長在一起”，我不由得把昨天屍體消失的事情告訴胡天寶，並問她的意見。
她回答到：“我說這座城市是活的，是字面意義。
這座城市，從某種角度上看，就是一個生命體。
它有新陳代謝，可以吸收能量，排除廢物。
它能夠判斷城市的東西是有用的物品，還是廢物。
屍體顯然是廢物，所以就被它排除掉了。
至於背後的科學原理， 恐怕你們的工程學和生物學研究還得推進幾千年，才能理解吧。“
她這麼說，我倒是接受的。
我並不覺得她是賣關子或者鄙視我們。
想起當年無法給愛麗絲解釋DNA，是由於愛麗絲所在的時代還沒有分子生物學，她根本就聽不懂；
目前我們的狀態可能也如是吧。
就算是胡天寶給我們上一天一夜的科普課，估計除了喬天才之外，恐怕我們都是聽不懂的。
不管怎樣，靈境宮之行真的是十分有意思，見識到互聯網發展到極致的恐怖之處，讓我終生難忘。
我們緩步從靈境宮中走出，在大門口合影。
按下快門的一瞬間，幾個耳音極好的人都聽到了，我們背後不遠有一個很響的聲音，像是碎石落下。
這座地下世界的城市是極其安靜的。
一點點響動都足以傳播很遠，驚動我們。
我們抄起武器，但沒有任何發現。
胡天寶用法眼觀看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什麼特殊的東西。
可是，收拾數碼相機的霍鷹，用非常震驚的口吻衝我們叫嚷着：“
大家快來看看，照片中的這人是誰？”
我們急忙湊過去。
霍鷹把剛拍攝的照片放大。
我們震驚地看到，在我們身後不遠處的一片臺階拐角，由一個黑衣人探頭探腦地窺視着我們一行人。
相機恰好拍下他的面貌。
這個人長着一張顯眼的蛤蟆臉，正是之前被捕、並交給亞當處置的巫慄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