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出擊。
將軍府的庭院很大, 除了那些或躺或坐的傷兵佔去的地方之外,還有足夠的空地讓我與他周旋。
我不由慶幸自己奪到的是一把刀。我根本不會用劍,那隻適合擊刺卻不適合劈砍的利器, 在我手裡定然會少了一多半的威力。
可是丁勳的劍法如何呢?戰陣上的將軍其實並不算最精通劍法的人, 那些在老宮女的故事中出現的遊俠, 纔是這種美麗武器最好的掌握者。
劍與刀同樣是殺人飲血的兇殺之器, 卻總因爲它狹長的形狀和精緻的鑲嵌而擁有了一種惹人遐思的旖旎。
但是和武器剛好相反的是掌握武器的人——在合歡廣袖與迤邐紗帔之下的我, 握着一把毫無雕飾,連弧線都顯得粗糙僵硬的刀,而滿臉是血神情可怖的丁勳手中的, 卻是鑲嵌了玳瑁與犀角,閃着凜凜寶光的劍。
從前習武之時, 慕容朝也曾和我提過, 真正用來面對面格殺的劍很少有精美的裝飾——那隻不過是可能致命的累贅。那些民間的遊俠兒, 只會用布包住劍柄,連劍穗都不見得安, 但那些劍的刃上一定有某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可怕的光。
“那是用人命聚結的神氣。”那時說出這句話的慕容朝,面色是非常嚴峻的。而我和冬珉,從來沒見過血肉橫飛的皇室兒女,則不禁心往神馳,渴望有一天能真正見到這樣的利器。
現在丁勳手上的劍, 正是慕容朝所說將軍們用來指揮戰爭的劍器, 更接近於禮器——可它方纔已經捅穿過一個人的身體, 已經見過血。遊走於劍刃上的光, 也因此多了一份詭秘的兇厲。
能見到殺過人的劍, 並不一定是幸事——更何況那劍尖是對準了我的。
將軍府外,廝殺之聲已經起了。我分神細聽, 雙方的呼喝皆是大延官話,看來過來的是大延的平叛軍隊了。
現在對我來說,落到冬珉手中也總勝過被丁勳挾持着。丁勳也明知這一點,神情裡竟然浮現了幾分急躁。
就是這時候了!
在我翻腕準備進擊之時,丁勳已經早一步搶了上來,長劍閃動光芒,便向我手腕直刺。他該也沒意料到我突然變招,這一劍恰好頂在了刀刃上,一打滑便從刀上沿刺了個空。
他那條木腿掌控不住身體的平衡,整個人便向我右邊斜跌了過去。我繞開身體,正待襲他後心,卻被腳下爬來的一個傷兵給拽住了裙角。我向前一步,那紗裾嘶啦一聲被扯開了,前衝的勢頭全被打消不說,甚至還被那人給拖着向後跌了幾步。
可它雖然撕開,卻並未徹底被扯下來。那人緊緊拽住裂開的一片紗不放,我便想將那裙裾割斷。無奈刀刃不夠鋒利,我扭着身體也使不上力,好幾刀過去才掙扎開。
然而,我剛把這一塊布割斷,那人又要伸手去夠我的另一片裙襬。眼見丁勳就要掙扎起來了,我一急之下轉身送刀,利刃直直戳進那人後心,隨即繞到他後頭,希望這無法移動的肉身能阻礙丁勳的攻擊。
那傷兵抽搐兩下,隨即不動了——應該是死了。血污正從他口中涌到地上,汪了小小一灘。
如是,我和丁勳之間便隔了一具屍體。
他已經穩住了身體,一步步向我進逼。我回頭,卻見身後皆是傷兵,避無可避,不禁心下慌張。
而就在我分神的一瞬,他竟躍起身向我撲來,我倉皇撲倒在地,滾出幾轉方起身,滿身泥土血漬,髒污不堪,但所幸避開了他的一擊。
他這一躍約莫是想將我手中的刀擊落,好挾持我以圖要挾大延軍隊,是而不遺餘力。但那下肢終究不是他自己的,必要時候使不上力氣,更跟不上身體。
就在這一剎那,門外最後一個士兵倒下,大延的軍士衝了進來——我恰好背對將軍府正門,只回頭一眼,當先衝入的幾名騎兵便擋在了我和丁勳之間。
大局已定。
我這才感覺到胸腔中的心臟幾乎要跳出來了,身子突然放鬆,就一軟,手中的刀便嗆啷落地。
而繼續衝入將軍府的士卒們已經將我牢牢護住了。如林的槍戟矛尖朝向丁勳和他的手下,我安全了。
“殿下可好?”一個久違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猛然回頭,那戎裝的大將竟是當日主持剿殺亂黨的李彥裕……陡見故人,我欣喜欲狂得竟然說不出話來。
這一日,我由生向死,卻又在死裡覓出一條生路。起起伏伏,此刻回首,恍如驚夢。
“殿下真不是個小孩子了。”他淡淡一笑,說話的口吻倒好像他看着我長大了一般:“那年聽說殿下還被變亂和大火嚇得不輕。現在……聽說敢親手殺人了?”
那年?是我十六歲那年麼,是多久之前了?我笑笑,點了頭。
他也笑,卻突然嚴肅起來,躬身爲禮:“末將來遲,殿下恕罪!”
“千萬別!”我想伸手攙他,又想起男女授受不親來,手僵在半空,遲疑之後才尷尬放下:“您並無什麼罪,快起來吧。若不是將軍,說不定本宮已經……”
“怎麼會呢,殿下鴻福齊天。”他直起腰,滿面笑容,朗聲問:“這些反賊殿下看該如何處置?”
我輕吮自己脣上不知什麼時候被咬破的傷口,血腥的味道似乎勾起了某些不愉快的回憶和深埋於心的狠厲。
“……天誅國賊。”
我並非不明白這句話的後果,但與其人傷我,不如我傷人。
然而,在李彥裕麾下的士兵抽出刀劍走向那些縮在牆角的傷兵時,卻被一聲如雷鳴的喝聲給嚇住了腳步。
“都站住!”發聲的丁勳,將陰狠如鷲的目光轉向我:“殿下,您想殺人滅口嗎?”
我一愣,身邊的李彥裕卻皺起了眉頭。
“此話怎講?”
“長公主勾結郜林大汗,意圖策動我反叛,立自己爲女皇……現在朝廷的人來了,殿下想把罪責都丟給我,自己落得個清白嗎?”
我頓時感到呼吸滯住了。
他說的確是實情——但那只是羽瞻原先的安排,早就不可能實現了。
“殿下,叛將所說可是真的?”李彥裕的眼神頓時帶上了幾分懷疑。
“不是。”我咬緊牙關,吐出這兩個字。
“當真不是?”丁勳臉上現出詭秘的笑:“麻煩長佑派個人去我書房多寶格上取一隻螺鈿盒子來……證據就在那裡頭!”
會是什麼證據呢,是書信,還是別的物事?長佑是李彥裕的字吧,他聽了這話,面上雖有狐疑,仍然點點頭,讓一名士兵去拿。
那身影消失在轉角廊中後,我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動的節奏越來越快,而冷汗也不自覺地從背上滲了出來。
白色的熾烈日光照進庭院,披甲士兵們僵立,而牆角那些血肉模糊的士兵,正從傷口中散發出誘引蠅蟲的臭氣。
我不能不承認丁勳是很會籠絡人心的。他這幾年經營,將惡名都攤在了我身上,卻引得整個臨薊城的百姓都願意聽他信他追隨於他——倘若他有更長的時間收買更多地方的人心,說不定真能顛覆朝堂呢。
可羽瞻沒給他足夠時間,李彥裕也沒有給。
所以我也不會給。不管他拿出什麼證據,我一定得竭力否認。退一萬步說,就算不能撇清自己,至少也要把他置於死地。
終於,那取盒子的士兵回來了。
李彥裕掃了丁勳一眼,但那寧靜得可怕的目光移到我臉上時,卻突然帶上了一點莫測笑意。
他笑什麼?我心中顫了一下。
盒子打開了。
在看到盒中物的時候,我卻突然放下心來了——那是四枚兵符,茨兒給丁勳的假兵符。
“這是殿下的侍女交給本將的,是臨燕道和資、白、相三州的兵符。”
李彥裕的臉色一變。倘若這三州一道同時起事,朝廷軍隊實難將其各個擊破。就算僥倖平叛成功,也定會元氣大傷,再不能對抗黃雀在後的郜林汗國。
倘若這兵符是真的,丁勳這一手還真夠有力的。冬珉肯定更不能原諒我,能借我當墊腳石,他說不定就能免於一死。
不過現在我已經足夠鎮定了。
“假造兵符也是大罪……丁將軍真的要靠這些不知道是什麼的破銅爛鐵指認本宮?”我蹙起眉,悠然道。
見我底氣十足,李彥裕的狐疑又轉向了丁勳,彼人臉色微變,仍作鎮定道:“那不妨試試。”
“如何試?”我轉頭向李彥裕笑道:“現下李將軍可有這三州一道兵符的另一半?若有不妨試試,若是沒有……只怕有些人是藉此拖延,以求變局呢。”
“怎麼可能變局?”丁勳臉色變了變,道:“殿下仍然要誣陷末將?”
“誣陷?”我也笑:“是你在誣陷本宮呢。你明知李將軍不可能攜帶這些州道的兵符,卻提出驗真,不就是在盡力延長自己獲罪的時間嗎?”
“不,殿下。”李彥裕突然打斷了我:“很巧,末將現在身上正帶着臨燕道的兵符。”
我和丁勳,還有院子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鎖在李彥裕的手上。
那骨節粗大的武人的手中,正握着一枚鑄爲虎形的銅符,他撿起螺鈿盒中鑄着“臨燕”二字的另外半枚,卻在扣合之前便皺了眉。
“丁將軍。”他森森一笑:“您沒有發現,這兩枚虎符雖一模一樣,卻是一順邊的嗎?”
“扣押使團,然後向朝廷表示必須本宮親至才能放人,再綁架郜林汗國公主,藉此換回小皇子。最後一步應當是想辦法策動政變了吧?只要把小皇子扶上皇位你就能名正言順地干政,再下一步是什麼,本宮實在不敢妄料呢……難道丁將軍只知道竊國者諸侯,卻不知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嗎?!”
丁勳雖明知失敗,卻仍然面不改色道:“誰是亂臣賊子天下定有公論!”
“殿下,丁將軍,且慢說什麼天下公論吧。”李彥裕卻不耐煩聽我們的爭辯了:“聖上定有明斷,請兩位隨末將同回昌興都吧。”
“不!”清朗的童聲卻是至琰發出的,他幾步走到我面前,拽住我的手:“阿姐要帶我回郜林汗國的,她不能和你們一起去。”
我原本以爲他是要駁斥冬珉皇位的來歷,汗都嚇出來了。及至聽他當着李彥裕的面說這樣的話時,心下頓時鬆快了不少,簡直想抱抱他。
“這是……至琰皇子?”李彥裕的眉又皺了起來:“他……”
我這才猛然想起他方纔那聲“阿姐”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絕對是冬珉不會歡迎的客人,如果要把他帶回昌興都,十有八九就活不了。
更何況,羽瞻始終一口咬定至琰不在郜林汗國,剛纔我自己的話就已經說漏了,現在該怎麼辦?
但總之是不能讓他去昌興都的。我急忙開口:“不,他不是至琰……”
怕他再說漏嘴,我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心。他沒有改變表情,卻默默回捏我一下,想是領會了我的意思。
“那誰會叫殿下阿姐呢?”他明顯不信我的話:“另外,殿下說丁勳要換來小皇子,末將看,這兒也只有這位貴人的年齡和小皇子的年齡吻合啊。”
我急中生智,做出一副不知如何解釋的表情,邊嘆邊笑道:“將軍看來是不信本宮了?若本宮說這一切都是一場騙局,您相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