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延的文官幾乎都出自那幾家名門, 我雖不知詳情,大概也知道這鹿府尹是誰家子侄。按說這鹿氏一門並不算是什麼太了不得的氏族,不知爲什麼要提拔他來當着主掌昌興都地方的府尹。
事實證明, 他雖然很有把事情辦好的願望, 卻會起到把事情辦砸的效果。
那讓百姓在庭院中埋水甕以探測敵軍挖掘地道方向的命令, 被他大張旗鼓地命令下去, 結果搞得滿城風雨。百姓皆傳言白戎人就要進城了, 那勤德坊門前空地上聚集的難民更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再一次碰上如狼似虎的白戎蠻子。
李彥裕自然大爲光火,但也不好拿鹿府尹怎麼辦——都府的上下官吏們幾乎累趴下, 每天在城中四處走動,見到人便說白戎人攻不進昌興都, 卻讓人看了笑話去。
“滿城都說都府的人是瘋子。”柳公公跪在我面前, 小心翼翼地進行每日例行的稟告。我要他每天收集城中民情報告給我, 這卻也是影之部的特長,消息收集得倒是很充分, 可就是沒有什麼好消息。
“如何是瘋子了?”
“他們在大街上碰着誰都問別人家裡埋好那水甕了沒有,若是人家回答還沒,便告訴人家這是城上李將軍囑意要做的,若不做可等着白戎人進城吧;若人家回答埋了,便口口聲聲地拽了人, 要人莫擔心, 白戎軍隊可攻不進昌興都什麼的。百姓們聽得耳朵起繭, 煩也煩得要命, 卻不敢對這幫官府的人有什麼違拗。”
我聽他說到官吏騷擾百姓時, 還頗想查查這事情。現下城防那邊李彥裕什麼信兒也不透給我,宮中的事情也輪不上人操心——至琰既沒有後妃, 瓊月也已經走了,這後宮中就是一片寧靜,靜得讓人心裡發慌。我是忙慣了,一朝安靜下來,卻死活受不住了。
可轉念一想,這幫子官吏除了愚蠢之外,倒也沒什麼大錯。難不成我把他們都革職了,再換一幫人上來?這十有八九是按着上官的囑意,鹿府尹那呆頭呆腦的樣子,不管換了幾撥府吏也都會被他帶傻的。但此人雖呆,對昌興都的事情還算是瞭解的,把他換下去,再提拔一個新府尹,就不見得能這麼熟稔昌興都的事情了。
先忍着吧,我嘆一口氣:“這白戎人呢,想打進來自然還是挺難的。可若按鹿府尹這辦事方法,百姓們不會死在白戎人刀下,倒是要被他嚇死了。”
“嚇嚇好。”柳公公聽我沒有怒意,也敢說自己想說的話了:“百姓容易懈怠,現下他們擔心白戎人進城的事情,就會按規定好好盯着那水甕了。”
“那水甕……真的有效嗎?”我咬了脣瓣:“白戎人的地道該挖多深啊,那水甕才能埋多深?”
“這老奴也不知道,得問李將軍了。”
他這麼回答,也是在我意料之內。我又想起李彥裕那句話,把事情吩咐給了大臣,就不要再自己掛心了——可我怎麼能不掛心?也是天生的性子,難改了吧。
這麼說來,以後還是得把政事丟給羽瞻。我可不想真如李彥裕說的那樣把自己活活累癱在朝堂上。
想到這個,我脣邊不覺浮起一絲笑容,柳公公卻該是會錯了意,問道:“殿下有主意了?”
我猛然驚到,頗爲靦腆地搖了搖頭。不知柳公公能不能看破,但他終於站起來:“今日要稟告殿下的就這些了……殿下若是沒有什麼要吩咐的,老奴就出去了。”
我剛想點頭,轉念又道:“出去之後你去吩咐吩咐,去城裡安定一下百姓。本宮當然知道他們有畏懼是好事,但太畏懼了民心不穩,便是過猶不及。鹿府尹手下的一幫蠢貨,等事情結束之後再收拾,影之部的能力本宮卻是相信的。”
他頗爲尷尬道:“殿下,影之部……並不是拿來收集消息散佈謠言的。您讓我們做這事,一次兩次也就算了,時間久了,老奴都不好意思向下頭的人分派任務呢。殿下就沒有什麼硬的事情可以派下去?”
“要不你們去白戎營地裡刺殺一下白戎王?”我原本已經翻開了書本,想散散心意,聽他這話卻不禁莞爾,擡了頭從書頁上頭看他,卻見他的神情竟一振。
“那也好啊!殿下,真的?老奴這就去……”
“假的假的!”我急忙補充,現下他們去殺了白戎王,那邊至琰的事情卻還沒有弄妥帖,不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麼:“先得把至琰那邊給弄好,若是你們真想得些麻煩事做,不妨去查探一下大汗他到哪兒了。”
柳公公一愣,即道:“殿下,大汗行軍向來不走常人走的道兒,再說從臨燕道到這裡盡是山地丘陵,上哪兒找他們的軍隊去?”
我正欲再開言,卻有小太監在殿門外高呼:“殿下,軍報!”
“進!”不待我對柳公公使眼色,他便站了起來,肅立於我身後,剛纔那副焦急窘迫的樣子一下子全消失了。
“殿下,城中已經查出了一條白戎人的地道,李將軍正帶人處理。”
我一時之間既驚又喜,喜的是這法子居然真能查出地道,驚的卻是白戎人在挖掘地道的猜想一旦證實,城中的百姓約莫會更加慌張了。
“柳公公,備車馬,本宮要去看看。”我側臉下命令,他便應了出去。
離那挖開的地方尚有距離,便能嗅到一股潮溼的泥土氣息。我一下車,立刻有幾十名侍衛立於兩旁隔開圍觀的百姓,而原本擠得水泄不通的這段路,便立刻開出了一條十丈寬的通路讓我和身後簇擁的宮女太監們過去。
李彥裕果然正在指揮,但那地道已經被挖開了,裡頭正在奮力挖掘的白戎士兵也被抓出來殺了,李彥裕派了幾個民夫下去用青磚將那地道堵死,就算是處理完畢了。
“殿下?”他聽到通傳,擡頭,眉便皺了起來:“您來幹什麼?”
“本宮不能來嗎?”我被他這麼一問,幾分看熱鬧的心情便全散了。
“並不是這樣說,”他直起了腰,行了一禮又道:“臣遣人通知殿下此事,是想請殿下去城樓上指揮的:雖然白戎人現下忙於挖掘地道,但並不能排除他們在外頭強攻的可能性。那邊沒有人主持,到底不保險。”
“這……你是在支使本宮嗎?”我被他這麼一頓搶白,臉面頗放不下去,蹙了眉責問道。
“臣怎麼敢責問殿下您呢?是臣說話不慎,請殿下降罪。”
我鬧了好大一個沒趣,這時自然也不好意思“降罪”於他,更何況我還得靠他守城,怎麼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臉上笑得訕訕,道:“李將軍公忠體國,乃是社稷之福,言語得罪,有什麼大不了的?”
“殿下果然心胸寬闊。”他嘴上雖誇着我,眼中卻並不顯什麼欽佩之色,明擺了是借我個臺階催我快走之意。
我也不曉得這人是太聰明還是太耿直,竟然和他說不通似的。只好笑道:“那本宮去城牆那邊……”
“那倒不用了。”他瞥了一眼工程進度道:“這兒馬上就堵好了,殿下回宮歇着吧,臣馬上回城防上。”
他這話擠兌得我好生不堪,想發火卻又發不出來。到底是我自己來得晚的緣故,裝大度,也總得裝到底,便帶了笑道:“這樣嗎?李將軍辛苦了。賜李將軍黃金百兩,絲綢二百匹,加封一等。”
他接下來的一句“謝殿下”,終於不是故意和我找茬爲難的聲氣了。我算撈回一點兒臉面,正要轉身回去,一個小兵卻驚慌失措地衝到了李彥裕面前:“將軍!敵人攻城了!”
我在拋頭露面的時候一向是帶着面紗的,一者是爲擋風,二者女子面貌總不能叫男人看了去,是而沒有人看的到我的神情。現下卻恨不能把那面紗揪了狠狠地拽住那小兵質問,白戎人如何就攻城了?
李彥裕卻鎮定,“哦”了一聲,才向我說:“殿下,臣沒有猜錯,現在臣去城防上了。您請回去吧。”
“……”我深吸一口氣:“也只有這樣了。”
“殿下這次怎麼不上城牆呢?”楚袖在我登車後好奇地問。
“本宮這樣上得了城牆麼?”我張開雙臂,讓她看看我這一身繁複的裙裝:“穿成這樣,就算爬上城牆,也是去當箭靶子的。再說,把城防託付給李將軍,我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也是。”她輕輕笑了:“李將軍守城都快一個月了,始終沒讓敵人越過了那城牆,確實是難得將才。只不過他說話太不給人顏面,委實討厭。”
“你也覺得?”我特意擡起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人有一長就有一短,他既然能打仗,不會說話也便罷了。反正本宮也有無數文臣,不仗着他們武人來說好話。”
“殿下這話,倒像是說那些文臣只會溜鬚拍馬?”她咯咯笑起來:“其實殿下才是能說會道的。”
“能說會道麼?”我卻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冬珉對我的評價:“有人說過本宮牙尖嘴利呢。”
“……”她看我神情,居然乖覺得沒有再問下去。也好,我並不想回憶起關於冬珉和與他有關的一切。對現在的我來說,回憶從前的事不啻是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