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林人的驛館, 位於昌興都西北角,是父皇在位的時候修建的。昌興都裡原本就有不少郜林人士,這驛館修成後, 除了兩國交兵的那段時間之外, 外頭始終是車水馬龍的。
所以, 想要藏下什麼人來這裡窺伺打探, 也並不是難事。
說不定就是因爲這個, 至琰才毫不猶豫,連我要去幹什麼都不問,便令人取了出宮令牌給我。
按道理說, 我身爲攝政公主理當有這令牌,可前段日子我始終沒有想起這一碼事, 今日才覺得此事非常不對。
難不成至琰和慕容朝都忘了我可能有出宮的要求麼, 或者他們根本是故意的?
我不打算把這個令牌還給至琰了, 如果他沒有問我要,那剛好留下, 如果他問我要,我順便就可以質問他了。
這樣對我,豈不是明擺着把我當做需要提防戒備的敵人?
不過,也許他們這麼做並沒有錯。我暗笑,伸出手, 觸碰轎頂上垂下的流蘇, 溫潤的絲線如水光滑過我指尖——我確實沒和他們一條心, 不是麼?
就是現在, 我要去赴的, 也是一場對他們不安好心的約會。
羽瞻會和我說什麼,我並不瞭解, 但他肯定不會勸我安心輔佐至琰的。
我在轎子裡時始終帶着竊竊的笑意。可當轎子落在了郜林驛館門外時,我卻突然覺得心跳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他會說什麼呢?他會做什麼呢?
我一心惴惴地下了轎,甫一邁步,郜林驛館的大門便打開了。
德蘭居然換上了第一次朝見至琰時所着的盛裝,當先迎了出來。當着一衆大延宮僕的面,他乾脆利落地行了個單膝撫胸禮:“微臣恭迎可敦娘娘大駕!請娘娘進去吧!”
隨着他的動作,那一大羣郜林使者,居然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莫說那些太監宮女,便是我,也愣在了當場。
德蘭見我許久未應,又道:“請娘娘進去吧!”
我咬咬脣,丟下那些呆若木雞的宮女太監,邁步便向郜林驛館的大門走了過去。戲雪並沒有隨着我一起出來,跟着我的兩個小宮女,多少年輕,沒什麼眼色,也要跟着我往裡走,卻被德蘭攔了下來。
“兩位姑娘,請不要跟着可敦娘娘……”
“爲什麼?”
我原本已經走了過去,聽到她們中有人回嘴,頗爲意外。回頭看,是一個個兒稍矮的宮女,一臉不服道:“陛下有過嚴令的,殿下走到哪兒我們就得跟到哪兒……”
“陛下?”德蘭換上了笑臉,聲音裡卻有沉沉的威脅:“是大延的皇帝陛下嗎?可是姑娘,你們跟着娘娘進去,看到的東西可能會讓你們掉腦袋……真的要去麼?”
“讓她們進來吧,外面人雜……”我用郜林話向德蘭下令。
他瞬時換了恭敬的神色,點點頭:“那麼,請進吧。”
不出我的意料,那兩個宮女隨我進來後就被幾個郜林少女引到一邊兒去了,她們雖鬧着要跟着我,拖着她們的女孩子卻都聽不懂大延話。
我不知她們是不是裝的——這裡的胡姬,哪有幾個是完全不懂大延話的?
但不論如何,那兩個宮女很快被嬉笑的郜林少女們拖拽着走了,我身後跟着的只剩下德蘭。
“大汗在哪兒?”我見周圍已沒有大延人,想也不用避諱了,便直接問了出來。
他突然皺起了眉,衝我使了個眼色:“大汗還在金帳裡呢!”
我頓悟,羽瞻來此應該是保密的,是而除了德蘭他們幾個之外,應該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哪怕是那些郜林使臣。
“請娘娘隨臣來。”
我跟着他穿堂過屋,終於進了一間看起來並不大的房舍中,可推了門進去,裡頭卻沒有人。
“這是什麼地方?”我轉頭問他,他卻不理我,幾步走到置於房舍正面的屏風後頭:“娘娘,請您過來。”
我雖諒他不敢對我做什麼,但碰到這樣的情況也頗爲猶豫,鼓起勇氣邁步過去,卻見那屏風後頭赫然有一個巨大的地道入口。
“您從這裡下去吧。”他轉過身,從燭架上拔下一根巨大的蠟燭交給我:“這地道不長,但是起伏不定,娘娘小心別摔着……”
我一手拉着巨大的裙襬,一手擎着燃燒的蠟燭,既不能讓自己跌倒,又不能讓燭油滾濺在手上,走得相當辛苦。
我平日從不覺得自己這寬擺重褶的裙服有什麼麻煩的,現下方覺其累贅不堪,只是也不能撕了它去,只得半掙扎着前進。腳下的路面起起伏伏,果然甚是難走,有一段甚至是沒有階梯的下坡路,我橫了心想幾步衝下去,卻踩着前裙襬,差點跌倒滾下去。
還好,前頭的道路倏然變窄,我扶住路壁,半晌才驚魂稍定。
羽瞻是要讓我來見他,還是想讓我摔死在這破地方?我心中雖抱怨,卻明知自己臉上還有帶着幾分埋怨的笑。
可是,當我再把累贅的裙襬往上拽拽,打算再走時,身後卻傳來了羽瞻的聲音:“你想往哪兒走?”
我嚇得一個激靈,猛然回身,蠟燭都掉了,正巧滾在我衣裙上。織成裙襬的冰絲雖然阻燃,但袖子上綴的八光錦卻遇火就着,我一時完全顧不得看羽瞻,手忙腳亂地想打滅臂上突然着起的火焰,卻越撲越大。
火焰燎過皮膚,雖然一時感不到燙,卻有辣生生的疼。
他一步跨過來,利落地撩起我的裙襬,把起火的衣袖包了個嚴嚴實實。
及至他鬆了一口氣,將裙襬鬆開,發現衣袖上的火已經完全熄滅時,我已經急得把脣都咬出了血來。
這段時間,似乎是很短,又似乎是很長。
我在轎子上想了很多遍,我會在怎樣的情況下與他相見,怎樣說出這重逢後的第一句話,怎樣去討他的歡心。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是這樣的一幕,會是在這陰暗的地道中,他衝上來幫我撲滅身上的火焰。
蠟燭滾落於地,被他踩了一腳,現下,那原本燃着的火苗只餘了青藍色的一星,在我看向它時,終於滅了。
地道里一時黯然無光,我什麼也看不到,只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便在我臉側。
而我,被驚得連事前想好要說的話都盡數忘光了,怔了許久,才感覺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我冰涼的指尖。
“走這邊……再沿着這條路走,你就會活活摔死……這地道有好幾個機關。”他輕聲道,拖着我的手,在牆上摸索了幾下,另一個方向便有一扇門敞開了。
我不知該說什麼話,也許什麼都不說才最恰當——隨着他一路前行,我幾乎盼這路走不到盡頭。
可終於,在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不大卻裝飾得格外精巧的小房間。
而進了房間,他便把我的手放開了。
不甘心等那一抹溫暖自我指尖抽走,我倉皇地伸出沒有被握住的右手,緊緊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過身來注視我,眸色在滿堂燭光中流光溢華。
他瘦了呢,我頗爲心酸地想——我想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可又生怕一鬆手他便會躲開……
淚水,不知什麼時候便溢滿了我的眼眶。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是想當着他的面扮可憐來博取同情,可這樣的時刻,我實在難以自禁地心意激盪。
“哭什麼?”他仍作出強硬冰涼的口氣,可我聽得出,他的聲色裡隱匿着藏不住的關切柔情。
“您……您爲什麼要猜忌臣妾?臣妾從沒有做過……”我的身體難以把持地微微搖晃,話語出口,也哽咽得幾乎聽不清。
淚光模糊之間,我看不清他的臉孔,可想說的話卻不能停止:“臣妾並不是故意要放走慕容朝,臨陣之時直闖將軍府,也只是爲了換回珠嵐……大汗!臣妾沒有半點故意要對不住您啊!”
“……”他的輕嘆,聽起來像是一縷猶疑的風:“阿鳶,就算你沒有故意……可你知道你這麼做給朕帶來了多大的損失麼?”
我咬緊了脣,搖搖頭。方纔在地道里受驚時咬破的傷口現下又開始滲血,帶着鐵味的液體,伴隨着疼痛提醒自己要冷靜些。
“如果不是你這麼幹,天下,早就是朕的了。阿鳶,朕還要相信你嗎?”他伸出沒有被我握着的那隻手,拭去我的眼淚,目光灼灼望着我:“你……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啊!”
我既不敢要他接着相信我,怕再弄砸了他的計劃,又不敢說讓他不要再信我——這信任是我盼了多久才盼到的啊,怎麼能這麼把它推出去?
他那滾燙的眼神,卻在等我回應的時候慢慢冷卻。
“大汗……臣妾怕……怕自己無能,做不到大汗交託的事情啊……”我生怕他誤會我的意思,急忙辯解,卻只得到了他的一個冷笑。
“你無能?長公主殿下,你無能?你這是騙誰?”他一甩胳膊,用力雖不大,但全出我意外,竟把我的手摔開了。
“臣妾沒有騙您!”我一急,眼淚又差點滑下來:“臣妾現在什麼也沒有,沒有兵,也沒有權,連出宮都得向至琰先稟明瞭才能拿到令牌……這樣怎麼還能幫到您?”
“你在郜林汗國也什麼都沒有。”他看住我,淡淡說道:“可你還是能做到一個和親公主該做的事情,你拯救了自己的國家,這還算是無能麼。”
“不!”我拼命搖頭:“我沒有!我……我早就不把自己當什麼和親公主看了,我只把自己當成……”
“當成什麼?”
“……你的妻子。”
說完這句話,我連看他的勇氣都盡數丟了,只低下頭去,目光瞅着他的手。
郜林男人的衣服是窄袖的,方便騎射,便是貴族也是如此。羽瞻的手沒有被袖子擋住,連他的輕微動作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在微顫。
“可是你幫着至琰做得很好啊。”他的口氣中可以聽出微妙的不甘心了。
“臣妾需要他的信任。”我帶着哭腔道:“除了得到他的信任,得到他的江山,難道還有別的辦法能讓大汗您原諒我嗎?”
片刻的靜寂後,有一隻冰涼的手,伸過來托起了我的下頜,讓我對上他的眼睛:“你真的是這麼想的?”
我抿了脣,忍住撲到他懷中大哭的衝動,點了頭。
他的手從我下頜鬆開,卻順勢搭在了我肩上。顫抖亦由那手傳了過來。
似乎是一種默契,我和他,都向前了一步。
那個久違的懷抱,依然寬厚溫暖。他緊緊攬住我腰肢的手臂,傳來讓我安心的力量。
“朕……再信你一次。阿鳶,別再讓朕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