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去之後不久, 珠嵐就突然跑了進來。眼眶紅腫,竟是大哭過一般。
“阿孃,父汗呢?”她跌進我懷中, 帶着溼漉漉的鼻音。
“父汗在城外呢, 怎麼了?”我撫去她眼眶下的幾點淚跡:“爲什麼找父汗?誰欺負你了嗎?”
她搖搖頭:“不是欺負我, 是欺負她——”
她揚起手指向的門邊, 恰好出現了茨兒的身影。
茨兒的臉是一種虛浮的慘白色, 接到我驚詫的目光,也只擠出了一個虛浮的笑容,這一切都顯得飄搖不定, 就像是池中的萍草。
“他們把你怎麼了?”我狐疑地盯着她不太正常的步態。
“沒怎麼……只是爲難奴婢罷了。”
她是在撒謊,而且是一個一戳就破的謊。這我絕對是能看出來的。
“纔不呢!”珠嵐大聲反駁:“她來接我, 那些人, 把她推倒, 撕衣服……”
我這才注意到茨兒所穿的並不是她去時的那身衣裳……珠嵐不會撒謊,茨兒是被那些人……
我忍不住咬緊了牙。這樣的恨, 我永遠也忘不了。
“她說的沒錯吧?”我冷聲道。
“……”茨兒垂下了頭,許久才輕輕地“嗯”出一聲來。
“混蛋。畜生。泯滅天良……”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出足以表示我憤怒的詞語來。
“阿孃,別生氣,別生氣,父汗會打他們的……可是, 布日古是誰啊?”珠嵐揚起臉, 那個熟悉的名字第一次從她口中說出, 便如同一支利箭般重重刺中了我的心。
“布日古?是父汗啊, 怎麼了?”我緊張地盯着她的臉。
“他們說話, 一直提到布日古……那是父汗呀。”
“他們還說了什麼?”我竟激動地捏住了她的肩膀。
“聽不懂……”
我這纔想起丁勳的士兵自然講大延官話,可珠嵐只能聽懂郜林語。失落不禁上了臉面, 茨兒卻急切地插話道:“是大汗快破城了!”
“什麼?”我轉向她——那張方纔還蒼白的臉竟起了一種妖異的光彩。
“嗯!”她急促地點點頭:“報仇的機會要到了!皇帝派來協助攻城的人已經將整個北城牆用拋石機砸塌了……”
臨薊城的四面城牆中,唯有北牆是夯土而成的,經不起拋石機長時間的重砸。我入城時便看到有人在做加固北城城防的事情,但還沒來得及完成,戰爭就已經開始了。
我攥緊手指,心中的興奮喜悅無以言表。但強烈的緊張也隨之而來。
丁勳絕不會坐以待斃。
所以,即使他全面潰敗所需時間比我們這一個多月的等待短很多很多,卻也比從前的一段時間兇險了千倍萬倍。
那書房中的暗道現在就要帶她們一起去找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嗎?
還沒待我下定主意,幾名軍士打扮的男子便衝了進來。
“你們是何人,敢擅闖長公主寢房?!”茨兒厲聲喝道。
“這小娘皮還厲害得緊啊,剛纔在咱們兄弟下面時候怎麼不狂?狗仗人勢了吧。”一個軍士放肆地笑道。
“什麼時候了還顧得鬥嘴。”爲首的小軍官叱了那人一句,卻被那軍士的一聲慘叫截斷。他捂住自己的小腹,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涌出。
他疼得跪在了地上,身軀蜷縮,像是一隻蝦。
我原也沒想到自己奪劍出手能夠一擊成功,竟愣了一瞬,方道:“本宮的人豈是你這種貨色能染指的?”
那幾個軍士中仍是爲首那人反應最快,搶過我手中長劍,竟將那人刺死當場。
“殿下不必爲此人惱怒,請隨小人來吧。”
“去哪兒?”我凝聲問,心臟狂跳。
“丁將軍請您和小郡主,茨兒姑娘同去將軍府。”
“本宮不去!”
“由不得您了。”他臉上波瀾不驚,口氣卻橫厲了豈止一星半點。
他一揮手,幾個士兵便要過來抓我們。
我蹙眉,喝道:“不要動本宮!我們自己走!”
那軍官有短暫的愣怔,點點頭:“也好!”
王府門口停着一頂極爲寬大的轎子,轎伕卻不見蹤跡。
“這該死的狗東西們,都去哪兒了?”小軍官皺起兩道濃眉:“膽怯的小人,丁將軍白養他們了!”
“有什麼好怕的?”我裝作好奇,插了一句:“大汗攻進來了?”
“沒有!”那軍官的反應卻激烈得超過了我的預測:“丁將軍英雄了得,他怎麼可能打得進來!”
便在他說話的當口,我飛速地瞄了瞄周圍的情況,確定他是在說謊——雖然爲了觀瞻和警備,王府周圍三裡是禁止平民居住的。但很明顯,喧鬧的哭喊聲絕對來自三裡之外的地方——城中已經亂了,說不定羽瞻大軍已經進城了。
“請殿下迅速上轎!”那軍官手按刀柄,竟是要威脅我的樣子。
我伸手抱起珠嵐,不屑地冷笑一聲,坐上那大轎。那軍官又衝茨兒喝道:“你也上去!”
“她是奴婢。”我掀開轎簾,擺出一副不滿的樣子:“她怎麼能和主子同乘?”
“長公主殿下騙人呢?”軍官笑得極陰森:“戲雪姑姑,茨兒姑姑,那是您還是公主時代就跟着您的心腹,把她當奴婢?奉勸長公主,不要指望她在外頭可以逃脫給您的駙馬報信!”
我一時語塞,什麼也說不出來。我確實是指望她能逃掉的,但此時人家有了防備,她便是在外頭也難以脫逃,只好不再說話。
“娘娘。”茨兒上了轎,輕輕攥住我的手:“別怕,大汗……”
“你不必安慰我什麼。”我笑道:“我的夫君他會做什麼,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說不出話來,紅着眼眶點點頭,從我手上接過了珠嵐抱着。
“你是自己害怕麼?”我輕聲問。
“我們會死嗎娘娘?”她的聲音帶上了些微的哭腔。
“……不會。”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然後以斬釘截鐵的兩字作爲回答。
我知道,羽瞻和丁勳都不會讓我們死。至少,我不會死。
只要我不死,就會努力護着珠嵐。可茨兒呢。如果真是情況緊急,我會犧牲她麼?
起轎了。
應該是那幾個士兵擡着的,沒有熟練的轎伕,這轎子並不平穩,晃晃蕩蕩,讓人頭暈。
他們盡撿些小巷子走,想是爲了避人。可轉過幾個彎角,廝殺哭喊之聲仍然盡入耳中,格外清晰。我心中不斷暗禱羽瞻的士兵能發現我們將我們救出,如果等我們到了將軍府,就很難再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上天終於聽到了我的祈禱嗎?
轎子轟然落地,我們三人滾作一團,重重撞在轎壁上。待強撐着爬出轎外,果然發現是幾個郜林人打扮的士兵已經把那些擡轎子的軍士砍倒,此時正圍攻那個軍官。
我緊緊抱住驚哭的珠嵐。她的聲音很尖銳,如同針尖刺着我的耳朵。
可是我顧不得了,我激動得渾身戰慄。
遠處的房屋燃燒,黑煙直上天際,郜林騎兵衝殺劫掠,血和火熟悉的氣息將我潛藏在骨髓中的恨意激發出來——終於到了報仇的時刻了,我要丁勳死,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不知不覺間,殘酷的笑意已經爬上我的臉頰。
打鬥的男人終於分開,方纔還對我們兇暴蠻橫的那個軍官已經倒在了地上,幾個郜林士兵走了過來。
我對上他們的目光,那是一種猙獰的笑意,頓知他們也絕不會安什麼好心。
我和茨兒還有珠嵐,穿的都是延朝女子的服飾。他們殺死了擡轎子和護送的人,看到幾個衣着華貴的女子,自然會以爲我們是敵方貴婦,是可以盡情魚肉的對象。
可週圍再沒別人,附近的百姓應該早已死得死逃得逃,就算還有人在,也絕不會有膽子出來和強悍殘暴的郜林軍士相抗的。
若他們知道我是可敦,一定會倍加敬重,可我怎麼才能讓他們相信呢?
“你……你們是誰的部下?”我打郜林話問。
他們幾個面面相覷,似是沒想過敵方的女子也會用他們的語言。終於,一個看起來年紀大些的軍吏道:“我們是鄂爾琿將軍的手下。”
“鄂爾琿將軍在哪兒?大汗在哪兒?”我知曉應當表示出自信和狂喜,這樣他們纔會對我的身份生疑,我就有更多的機會取得他們的信任。
“……您是誰?”
郜林人心性單純,有什麼事從臉上就能看得出來。此時這幾名士兵均是一臉狐疑,想想也是,一個延人打扮的貴族女子說郜林話本就夠奇怪的了,而聽到他們是鄂爾琿將軍手下又欣喜若狂,還主動打聽大汗在哪兒的,只怕這世上除了可敦也沒有別人。
但是,他們不一定敢相信自己救到的就是可敦本人。
在不能確定我身份的情況下,他們仍然用了敬語。
“莫非您是可敦娘娘?”一個留着八字鬍的高個兒青年看起來活絡些,猶疑片刻之後脫口問出,恰好接在那“您是誰”後頭。
“是本宮。還不帶本宮去大汗那兒?”
“且慢!”那年長的急忙阻止身後的士兵們:“說不定是奸細!”
“那你們不妨先請鄂爾琿將軍來。”我鎮定自若:“他認識本宮。”
幾名士兵對了個眼色,兩人翻身上馬,急馳而去。想是去請鄂爾琿了。剩下幾人卻守在我們身邊,既是護衛,又是看守。
過不了多久,從那兩人離開的方向傳來了驚雷一般的馬蹄聲,幾百人馬像狂風一樣倏然近前。而那當先的黃驃馬上的大鬍子,不是鄂爾琿又是哪個?
馳至近前,他跳下馬,愣愣地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似是不敢相信,許久才猛地單膝跪下,高呼:“參見可敦娘娘!”
見主將認同了我的身份,他身後跟隨的士兵也齊刷刷滾鞍下馬,跪下身去。“參見可敦娘娘”之聲,瞬時震耳欲聾地響了起來。
“將軍快請起……請帶本宮去見大汗吧。”我幾乎快哭出來了。這一刻我期盼了多少天,這一幕我夢想了多少次,終於到來了!
“是!”他站起身來,用手背碾過眼角:“快牽馬給娘娘!”
我一手提起寬大的縐紗裙襬,另一手扳住鞍橋上了馬。看着數百名士兵簇擁護衛着我們返回羽瞻的營地,心中感觸,竟不禁流下淚來。
而及至我們到達大營門口時,羽瞻已經帶人迎了出來。
恍如隔世。
可我看到他的身影越來越近時,眼淚卻止住了。
爲什麼要哭呢,過去的一切災厄都結束了。他在大營門口等着我,望着我,眼眸如琥珀般閃亮,這一切都那麼自然又熟悉,彷彿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那般。
我跳下馬背,邁步向他走去,可越走越快,最後竟是飛奔。
很久都沒有過這樣輕快的感覺了,我覺得自己像是一隻鳥或者一隻鹿一樣,輕盈而充滿激動的力量。
“唔……”我撞進他懷中的時候,聽到他一聲帶着笑的□□:“阿鳶,你撞痛我了。”
我仰頭,望着他的側臉,終於慢慢破開一個用盡全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