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起裙襬, 跨進偏殿,繡着山水紋樣的硬裙邊在包金門檻上摩擦出娑娑響聲。
明明是夏天,偏殿裡卻沁着一股冷冷的香氣, 這香味兒甚至帶着一些潮氣, 讓人感到身處水中, 並不是那麼舒服。
奇怪的是, 這殿裡似乎有一股暗氣……我眨眨眼, 才發現一個穿着青底龍衣的男子站在帷幔後面。
我幾乎不敢認那是冬珉。
上一次見他,他着戎裝,尚有一股雖稍顯浮躁卻凌厲霸氣的王者之風;可現在那個人, 卻幾乎成了一個衣裳架子,也與大殿裡陰沉晦澀的氣息相應。
我定定神, 雙手交疊, 擡起廣袖, 遮住面容,盈盈下拜:“臣妹拜見皇兄!”
餘音在楠木大柱和蜀錦帷帳之間遊蕩, 像是琵琶絃斷的一瞬餘響,空落落,久久得不到迴音。
我疑惑地從袖子上擡眼偷望,那身影卻仍像我進來時一樣立在原地,竟紋絲不動。
“……皇兄?”我又試着開口喚了一聲, 聲音加大了一些, 他才猛地一顫, 卻也不回頭, 只沉聲問道:“阿鳶?”
“是, 臣妹拜見皇兄。”
“你回來了。”
這話既不是詢問,亦不像是說給我聽, 似乎只是爲了給自己找說下一句話的臺階。
我屏氣,等他再開口,可是並未等到。
他到底怎麼了?這一點都不像我印象中的冬珉了。我原以爲自己能比較輕易地應付他,但這樣的沉默,卻讓我的心越來越探不到底。
那麼,我也只好不說話。除了跪在原地讓我膝蓋越來越疼幾乎麻木之外,心思也亂轉,找不到一個方向,這感覺當真不好得很。
終於,他轉過了身來,道一句:“起來吧。”
居然不是“平身”麼,我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就要直面他的臉了。
可是,當我終於看到那張我應該熟悉卻顯得陌生的臉時,不禁深深吃了一驚,竟然非常失禮地瞪大了眼,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的面孔已經瘦削如刀,還似乎罩着一層陰鬱的氣,眼神肅殺,讓人不寒而慄。
謁見帝王所穿的華麗禮服垂下大袖,擋住我的手,他該看不到我顫抖的指尖幾乎掐進掌心裡。
“怎麼?朕現在看起來很可怕?”他是向着我說話,眼神卻不往我這邊瞟,而是直愣愣地盯着一面被風揚起的龍紋幔,似乎那裡有什麼東西粘住了他的目光一般。
我不禁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但什麼異常都看不到。
“是不是?朕問你呢。”
“沒有……”我摸不清他的所思所想,只好支吾道:“皇兄近來休息想必不好,臉色……欠佳。”
“連你都看出來了,連你都看出來了!”他竟然失控一樣地笑起來,那張臉上的笑容怎麼看都帶着陰森甚至絕望的氣息。
我腳下微晃,向後退了一步。這大殿還有他,都讓我覺得一種莫名的壓抑和恐懼。
“朕怎麼可能休息好?這江山你們誰都管得到,唯有朕管不到!”他竟幾步欺過來,顫抖的手指停在我鼻尖前數寸。
浮現在我心中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他瘋了。我怕,想尖叫,想轉身逃出這鬼域一樣的大殿,但對上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時,理智卻逼得我卻一步都不敢後退。
一分的退讓,說不定就會讓他的瘋狂千萬倍的爆發出來。
“這關臣妹什麼事?”我竭力挺直腰,睜大眼,直視他的臉:“皇兄不要忘了,臣妹數天之前還差點被您的叛臣給害死!難道臣妹不願意看到您大權在手皇室強盛麼?!”
他的笑非常古怪,只見肌肉挑動,卻不見半分樂意:“你願意什麼?你更願意把這江山給你丈夫,如何還會希望皇室強盛?做公主哪裡比得上做皇后?難道你以爲朕就看不懂你那幾分心思?”
他沒有說錯,可我絕對不能承認。
“臣妹沒有。”我只吐出這四個字,便抿緊脣再不發一眼,只用因委屈而憤怒的目光直視於他——必須最強烈的還擊才能抵禦他讓我心慌的逼視。
目光如刀劍相擊,我咬緊牙關控制住所有慌亂和無措。
終於,他迅速地呼出一口氣:“好吧,那你讓竇公公告訴朕的,究竟是什麼事?”
“臣妹有欺君之罪,望皇兄先恕此罪,臣妹纔敢啓奏。”
他蹙起眉,似是不料我還敢討價還價,終於道:“好,朕恕你罪。你說罷。”
“此事是這樣的。”我長吸一口氣,暗自祈求上天保佑我的話不要讓他找出什麼破綻纔好:“民間傳說父皇的遺詔是立至琰爲帝,由臣妹輔政。丁勳久有反意,聞此消息,便生了利用假詔纂權的心思。他扣押使團,藉此要求臣妹至臨薊道,又偷襲護送臣妹的郜林軍隊,綁架郜林小公主。以臣妹愛女生死要挾臣妹助他反叛。但他手上還缺最重要的人物……”
“至琰?”
我點點頭:“至琰在郜林汗國,此事雖大汗始終不承認,但皇兄應當是知道的。”
“他是你丈夫。”他的目光如劍,銳光突現:“你就這樣……說了不利於他的話?”
“能有多不利呢?”我冷笑道:“明明皇兄也知道此事,臣妹說了,也不過是證據罷了。更況皇兄就算有了證據,也不能對郜林汗國有什麼實質的不利吧。”
他臉上頓顯窘意,片刻才道:“你接着說。”
“他得先掌握了至琰,纔有謀反的理由。於是,他提出用小公主和至琰交換。這纔有了李將軍帶回來的那個孩子。”
“你不是說他是僞裝的麼?”他又現疑色:“布日古怎麼會知道有人會索要至琰,並提前訓練一個郜林貴族的孩子來冒充他?”
“那可不是爲了和誰交換的……”我垂下頭,現出爲難之色,許久才道:“大汗他本來也打算培養一個可以冒充至琰的人,至於原因,皇兄當知道……”
他冷哼一聲,又問:“那真正的至琰呢?”
“死了。”我面不改色,坦然道。
他愣住,片刻後才重複道:“死了?”
我點點頭:“他不足月而生,本就體質虛弱。去往郜林汗國時又受了驚嚇和風寒,加之難以適應漠北生活,一到斡爾多城便害了病。拖了兩年,還是夭折了。”
“哦?”他拖了長音,應該還不相信:“你這麼說不過是信口而言,如何證實你說的是真話?”
“無法證明。”我斷然道。
“那朕憑什麼相信你?”
“皇兄憑什麼不相信臣妹?臣妹有什麼理由非要騙您嗎?”我反而笑了。
他被我這話噎住,許久才說:“如果朕不當皇帝,對你自然有好處。”
“有什麼好處?”我凝眸向他。
“大延皇室亂了,布日古不是剛好南下麼?”
“可他得到大延江山,對臣妹並不是什麼好事。”我笑道:“如果大延皇室垮了,他就不會再對臣妹有什麼忌憚。如此,一旦君寵不在,臣妹失勢甚至喪命,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如果是至琰做皇帝,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干政……這不是你的願望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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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直言不諱。
雖然今天我的每一句回答都出乎他的意料,但這樣的一個直白的“是”字卻也令他大皺眉頭。
“那不是正中你下懷?”
“可臣妹只是一個女子。”我朗然笑道:“如果沒有皇兄坐鎮,那麼強臣弱主,臣妹一介女流如何壓得住虎狼一般的文臣武將?如此還提什麼干政呢?”
“你不是沒那個本事。”
“可臣妹沒有那個力量。”
他長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盯住我的眼:“你是說,如果給你兵權財權,你就能壓住那些心有不軌的大臣了?當真好大口氣!”
我這才恍然我這樣說恰是戳了他的痛處——他登基時原也有兵權財權,奈何一場大仗敗得一塌糊塗,竟把皇室直轄的軍隊給盡數折在了郜林大漠,國庫銀兩也皆被揮霍一空。
按理說,那仗雖敗得極慘,但該不至於將國庫的銀子統統花光吧。說不定這筆銀子還養肥了不少蛀蟲……
而現在強枝弱幹之兆已顯。兵權握於諸地大將之手,大戰雖過去幾年,但國庫始終空虛,如此,想建立一支聽命於皇帝的軍隊,是何其困難之事!
冬珉的臉色卻稍微正常了一些,他猶疑,舊話重提:“你總該向朕證明至琰真的死了。”
“……臣妹寫信給大汗,請他把至琰的墓掘了,把骨頭送來給皇兄看看麼?”我貌作猶疑,蹙眉道:“或者皇兄可以告訴臣妹,我給您什麼東西,您纔會相信呢?”
他許久不言,終於說出的話卻讓我心中一沉:“滴血認親。”
“那隻能證明那孩子不是至琰,卻說明不了至琰已死。”我自己提出了置疑,以打消他對我的猜測:“這樣皇兄不仍是不能放心嗎?”
“只要他不是,就夠了。”他似乎不願再說話了,轉過身去:“你要說的就這些?若只這些,便……”
“請皇兄儘早處斬丁勳——臣妹要說的實是這個。”我打斷他的逐客令。
“他的供詞,你可知道?”
“他會說是大汗誘他造反,而臣妹在此事中也背叛了自己的家族,對嗎?”
“你知道他要說什麼?”
“他威脅過臣妹——雖然沒有明說,但臣妹猜得出他的所想。還有什麼是比中斷臣妹與大延皇室的關係更可怕的威脅呢?”
冬珉用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打量我,再開口,卻帶上了某種久違的負氣:“可你也曾率軍與朕爲敵!那時你就不怕皇室拋棄你?”
“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臣妹還是清楚的。那時我在斡爾多城裡,若是不與皇兄爲敵,只怕當即就被大汗處死了……大延嫁公主到漠北,可不是爲了給您的敵人一個祭旗的犧牲品吧。”
“這不是你的實話!今天你始終在撒謊!”他的聲音又是幾近瘋癲的尖銳。
“您不信的話,臣妹有什麼辦法呢?”我直視他佈滿血絲的眼睛:“如果您有什麼辦法能驗證臣妹所言的真假,臣妹定然願意接受考驗。可您僅靠一己的想法,就斷定臣妹犯下欺君之罪……這實在是不能讓人信服吧。”
“考驗?”他陰陰的目光閃過我的臉頰,朝向虛空:“好吧,現在就遣人去把那孩子接來……倘若他不是至琰,朕就相信你,否則……你還是準備好接受最壞的結果吧。”
我咬緊牙關,終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