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稟報軍情的士兵來得愈發頻繁。這並不是什麼好消息。
雖然, 軍報上只說慕容將軍與敵人惡戰,並未說清戰場究竟在什麼地方,但五天信使就能從前線回到昌興都——無論如何, 都能猜出正在交鋒的地方離皇都已然不遠了。
而探馬的消息則益發加重了每日朝堂上的緊張氣氛。大殿原本顯得高不可及的殿頂, 都有了一種隨時會塌下來的搖搖欲墜感。
慕容朝出征的時候, 至琰還頗爲得意。想是因爲獲得了我手中的權力, 又太過於信任慕容朝能輕易蕩平入侵敵軍的緣故。可最近幾天, 他坐在皇座之上,卻越發有惶惶之感,他在害怕吧。
只是現在, 我這個輔政公主,什麼也做不了, 而他作爲剛剛收回大權的一國之君, 卻也只能呆坐在朝堂上, 聽前方回來的傳信士兵稟報一個又一個冰冷的陣亡數字。
事情到了這一步,只能依靠前方的將士用命了。一切宮廷裡的心術, 都阻擋不了亡命的敵人前進。
我在珠簾後,一次次掃視那個穿着龍袍的背影。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我見過剛剛降生的他,又在郜林草原看着他長大,最後,看到他爲了架空我引狼入室, 讓江山淪亡生民塗炭——這是誰的錯, 又是誰的罪惡?
也許他只是小看了白戎人的戰力, 或者高看了大延軍隊的本事——不遵號令的諸地將領, 弛於操練的軍卒士兵, 二者放在一起,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象徵。
每一日, 都是壞消息。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許,是時候找人求援了。
唯一可能在此時幫助大延軍隊的只會是羽瞻,可是,我一方面不知道他會不會幫我們,另一方面,也不知道至琰會不會讓他伸出援手。
至琰爲了架空可能與郜林汗國有來往的我,能放白戎人深入國境,釀成今日生民塗炭的慘禍,又如何會爲了一場戰爭的輸贏允許他一直提防的郜林騎兵南下?
我不是不恨他短視,但又不敢明說,心頭實是猶如湯澆般片刻難熬度日如年。
戲雪也日漸消瘦,她的事情雖然分給了楚袖不少,但真正要緊的,還得是她自己做。外加爲慕容朝憂心,想來她的心意遠比我更受煎熬。
“要不……你陪本宮去廟裡拜拜菩薩吧。”我放下手中的詩卷,揚起眼,見她又愣怔瞪着狻猊爐裡嫋嫋升起的香菸發呆,輕咳一聲道。
她恍然回神,歉意地對我一笑:“殿下要去,去便是了……去哪座寺?”
“現下朝政雖不繁忙,但難說不會有突發的緊要事情……本宮還不能走遠。”我沉吟道:“惠音庵吧。”
“……那是月升公主當年生活的地方啊。”戲雪道:“殿下真的要去?月升公主失蹤了,那兒的安全……也許不太好呢。”
她不說,我都忘了這麼一碼子事情了。
瓊月,丟了那麼久,現下不知道怎麼樣了?原本,我是鐵了心要把安氏斬盡殺絕的,可現下碰上了外敵入寇,竟把這事情給忘光了。
我現在也不想追查此事。要查,定又是一番折騰,此時還是安心對付白戎人吧!
“和皇上說說,多帶些人去不就可以了?”我嘆口氣:“本宮現在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去拜拜佛,燒燒香,祈求佛主佑護大延罷了!”
“殿下爲什麼不向大汗求援呢?現在唯一能幫到大延的……”
“住嘴!不許提這個!”我一急之下脫口斥出,卻隨即覺察到自己的口氣太沖,便自軟了下來,又道:“你去向皇上求懇吧,說本宮要去一趟惠音庵祈福,他應該會準的。”
果然,戲雪的臉,一瞬間憋得通紅。也不再出言,只點了點頭,便斂了首,向外走去。
她很難過,我看得出來。只是,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猜出我突然光火的原因。
我並不是忌諱她和慕容朝的關係,現下慕容朝也走了,她應該不會向至琰出賣我。但是,她提到此事,卻說明了這一點人人皆知——至琰既然還要裝糊塗,不去向郜林人求援,那絕對不會喜歡聽這種話的。
更何況,她是我的宮人。只要這消息傳出去,人人都會說這是我的意思了。
我沒有不謹慎的資本,就算我已經取得了柳公公的認同,都沒有向影之部下過任何一個命令。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擅動。
至少在慕容朝出戰之前,至琰他們都在盯着我,一着不慎,讓他們抓到了軟肋,就是滿盤皆輸。
可現在,我是接着審慎下去呢,還是趁着慕容朝沒有回來,做些什麼?
我將右手伸進左袖中,輕輕觸碰那支匕首……心緒一時茫然得捉不住任何一個念頭。
直到進了惠音庵,上了香,跪在佛前叩首時,我依然沒有決心來做出抉擇。
香火繚繞間,金裝的佛像面容也飄渺不清。我深深呼吸着佛堂裡的空氣,那空氣,似乎都有寂靜安寧的味道。
起了身,轉頭便看到惠音庵的住持。那老尼一身青衣,眉幾乎已經落光,眼睛卻亮得驚人。
“師太……”我開口喚了她一聲,卻不知接下來該如何問。
這惠音庵裡的尼姑,多半倒是幾代先帝的妃嬪。她們最好的年華,都被鎖在高高的宮牆裡,每天價不是無盡的等候就是無盡的爭鬥——可是,那個使她們爭使她們苦的男人死後,她們便被送到了這裡。
從此,再沒有燦色宮錦,再沒有金樽清酒,再沒有暖歌冷袖,有的只是經卷,佛像,一日日不休的唸誦。
這日子固然沒了滋味,可是,誰能說她們一定就沒有在宮中的時候快樂呢?至少,她們再不用爲活下去日日操心,也不用絞盡腦汁地陷害別人或者絞盡腦汁地避免被別人陷害。
我不知道這住持是我祖父還是曾祖父的妃嬪,只能看出來她年輕時一定是一位美麗的女人。如今雖然容顏已老,卻多了難見的淡然和從容。
“殿下有什麼要吩咐的?”她笑了,應我。
“怎麼敢說是吩咐?”我的臉在她的注視下突然紅了:“只是……想勞師太爲社稷蒼生多念幾聲佛。”
“那是自然的。”她滿是皺紋的臉上有一種不遠不近的微笑,似乎離塵世很遠,卻離佛國很近。
這惠音庵裡修行的日子,果然能夠改變人的心氣吧。她若是年輕時在宮中也這樣疏淡,只怕早就成了一把枯骨了。
在進入尼庵的日子裡,這些昔日的內命婦是怎麼丟下那些宿仇舊怨的呢?想來,簡直是不可思議啊。
但是,在這樣清淨的庵堂裡,瓊月又是如何被安向禮帶走的呢?
我想得入了神,腳下竟被門檻一絆,險些跌倒。口中便把方纔想到的話說了出來。
“師太們在這兒修得心如止水,可瓊月她……”
“瓊月?”那主持竟像是被戳到了痛處,這一聲問後才換回了剛纔的淡然:“是月升長公主麼?”
“……是。”我也後悔提到瓊月的事情了。瓊月失蹤,對惠音庵來說即便不算是天大恥辱,也絕不是什麼好提的事情。我來求她們唸佛,已經是欠了人家情了,還讓人家心頭難受,委實說不過去。但話已至此,也只能硬着頭皮接續。
“瓊月昔年在宮中的時候,和本宮很是交好……可惜本宮回了夫家,再回來,她就已經不在宮中了。本宮很是想念她呢。”我索性住了步伐,望住那住持:“師太,您可能給本宮說說她的事兒?”
她似乎懷疑我這話的真假,蹙了她那稀淡得幾乎看不出的眉,望了我一眼,才支吾道:“月升長公主嘛,她伶俐得很呢……”
想起瓊月在宮中時嬌憨的模樣,我忍不住一笑。也許是這一笑淡化了老尼對我的戒備心,讓她以爲我問瓊月只是出於姐妹情深,竟也現了笑容。
“她啊……”我笑道:“那時候本宮在宮裡閒着,天天逗她……伶不伶俐沒看出來,就看到她頑皮得很。怎麼,是長大了點兒就不頑皮了,還是這青燈古佛真收了她的性子?”
“怎麼不頑皮?”住持唸了聲佛,才道:“她在的時候啊,這鳥兒都不敢往惠音庵的樹枝上落……”
“她打鳥?”我一愣。
“倒不是打,只是叫了她隨身的小宮女買了只貓兒來。阿彌陀佛,這廟裡怎麼能養得了貓兒哇。那貓兒也愛玩得很,日日在樹上爬着跳着,驚得小黃雀兒都不敢落……”
“你們就縱着她?”我笑問:“那貓兒吃葷嗎?”
“她是貴人,是公主哇,怎麼能強壓她性子?緣法不到,強也是強不來的。至於那貓兒,自然是不吃葷的。可也怪了,它吃素也吃得毛光皮滑的,我們都道是佛菩薩感化呢……只可惜月升長公主走後那貓兒水米不進,居然死了。不然讓長公主看看倒也好。”
我想起那貓兒趴在樹上,驚得鳥不敢落下的情形,也忍俊不禁,但聽她提到貓死了,心頭卻是一涼。
她養的貓兒死了,從前在我身邊撒嬌的小妹妹,也不知到了哪裡。
雖然我知道現在不該追究瓊月的事情,但還是忍不住問出:“你們什麼時候發現她不見了的?”
“月升長公主只與尼衆一同用飯,並不來早課晚課……是而我們在中午才發現她不來吃飯的。若說是距上次見她的時間,也已經過去了一整天。大家滿庵找,卻也沒有找到……”
我點點頭,心知瓊月多半是一落到安向禮手中便被帶出寺去了,哪兒還找得到?
“怕上頭怪罪下來,又存了僥倖的心,大家就商量了沒有往上報……總尋思着月升長公主可能是躲在哪兒了,說不定過一陣兒就出來……可……”
“也怪不得你們。”我咬了脣,許久才訥出一句:“緣法吧,她註定不該在這兒等到我們接她回宮……本宮要告辭了。您莫送了……”
住持只慘然一笑:“是啊,緣法,緣法。人聚人散都是緣法……殿下,您說要咱們唸經的事,貧尼記下了……但求殿下轉告陛下,一定重賢人遠佞臣,護好這錦繡江山啊!江山在,什麼都回得來。”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突然說這個,也許她們修行能夠料到一些凡俗人料不到的東西,這話說得我實實摸不到頭腦,只應了便告辭而去。
但待我回了宮,將這話轉告了至琰,他卻似有領悟,一臉的深沉。
我突然便不想再揣度這話的意思,若不該是我知道的,便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這也算是一種緣法吧。
那一夜,下了好大的雪。隔早晨醒來,庭中的雪已經沒踝至脛。
而在我靜立窗前看雪時,楚袖從迴廊下跑來,近前跪下,道:“殿下,昨日您走後,惠音庵的住持儀德師太便圓寂了……”
我一愣,纔想起她昨日和我說的,竟是她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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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在,什麼都回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