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着眼,靜靜坐着,直到羽瞻以馬鞭挑開我的蓋頭。
剪下的發挽起同心結,手臂交錯,飲盡杯中的酒。
喜娘和宮女行了禮便退下,羽瞻涼涼的指尖撫過我滾燙的臉頰。
我低了眉眼,正欲開口,他卻一把將我推到在喜榻上。
“你要幹什麼?”我問,心中卻並無絲毫緊張。
他不說話,只將臉頰貼在我臉上,如此與我親暱了一會兒,才長嘆一聲:“你們的婚儀真麻煩……光記那些儀規就累死了。”
我頓感無話可說,張口結舌地看着他英氣的面孔在燭光中映出溫潤紅色。
“這件嫁衣比你第一次準備的那件如何?”他似乎有特別多的話想說,又開始問我的衣服。
“……差遠了。這是一天趕做出來的,那是三個月做出來的,精美細緻當然不能比。”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可惜啊,那件被你給燒了。”
——知道他的“噩耗”後,我讓綠帛裝作無意地把那嫁衣燒燬,這事兒鬧得安向禮好生尷尬,可羽瞻如何知道的?
“可是不燒留着也沒用了啊。前方傳來的消息,我便是不信,也……”
“那你就把嫁給我時要穿的衣服給毀掉?怕睹物思人?”他倒不依不饒起來。
“不是……”我卻突然淚水盈了睫:“你的東西我都留着……那羽琉璃鷹,你的刀,我都好好保管着……睹物思人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你明明知道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你卻永遠不願丟掉和他相關的所有東西……我以爲你不在了,自己不能跟你去,只好燒了那衣服,讓你也看看,我……”
他的神情有一剎滯住了,隨後便把我拉起來,讓我靠在他懷裡:“你在我身邊,一點都不像個公主,這麼小孩子氣,一句不到就哭。”
我板了臉,正色道:“本宮是真正的公主,不管別人看着像不像都是!”
“哈哈……”他大笑,吹滅了燭。
我們並沒有再行歡愛。只是靜靜地躺着說話。前日我們第一次親熱,昨日婚禮前還膩了半夜,身體當真吃不消了,承受不了他再一次衝擊。
說着說着,羽瞻的聲音便小了下去,他似是睡着了。我卻還清醒,想着今日,幾乎是這一年裡宮中最喜慶的一日了。
喜事辦得倉促,雖少了份從容卻還是盛大的。外有戰亂,完美的婚禮倒也無法強求。
到底是有遺憾的。不過,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愈是渴求完美就愈易有瑕疵,這樣的道理,過了這麼多年我終於懂得。
也許,正是那場婚禮準備得太盛大,上天才要我在婚禮那天得知夫婿的“死訊”吧。我微微一笑——那死訊雖然是假的,卻也把我驚得不輕。
羽瞻似乎是感到我的笑,不言語,把我抱得更緊了些。
他很快就會返回郜林國,然後帶兵穿越白戎草原,與父皇的軍隊會師,解資州之圍……那是多遠的路啊。
我呼吸着他身上的氣息,這樣的他,會怎樣披掛齊整衝鋒陷陣……思緒漸遠,心裡的驕傲和擔憂卻愈發濃了。
“伯也持殳,爲王前驅”的那女子,想必也有一樣的心情?我閃電般想到了這幼年時讀過的詩句。
羽瞻卻突然開口喚我:“阿鳶?”
“嗯?你沒有睡着?”剛剛他一動不動,我以爲他已經睡熟了。
“沒有。”他長舒了一口氣:“後天我就回去了,你在宮裡乖乖的……等我打了勝仗再順路接你回去。”
我撲哧笑了出來:“我在宮裡乖乖的?我在這宮裡過了十七年呢……你別擔心我。倒是擔心一下自己。”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打個仗而已。”他輕描淡寫:“你想不想去看看我打仗?沒什麼危險的。”
“想啊,”我回答:“那你就帶我去吧。”
“你父皇不會答應的。”
“他有什麼好不答應的?”我狡黠一笑:“我現在是郜林汗國的可敦了。”
他本是開個玩笑,沒想到我一副當了真的模樣。拿我沒有辦法,只得笑着打哈哈:“果然我沒看錯,璃鳶的心,宮牆是關不住的。”
我反駁:“你的斡爾多城本來就是一大片宮帳,哪裡有牆?”
他回答:“你要是想看牆,我下令築一道不就是了……”
我嘻嘻笑,正想開口,卻聽得門外有女子輕喚:“公主娘娘!公主娘娘!”
“你看,嫁給了你,我都被叫成公主娘娘啦。”我清咳,壓低嗓子:“怎麼了?深更半夜找本宮何事?”
羽瞻撇撇嘴,不服氣:“多威嚴的公主娘娘,怎麼在我面前就那麼淘氣呢?”
他聲音不大,外頭那小宮女的言語便清晰可聞:“娘娘!殷婕妤娘娘今兒喝了點酒,現在肚子疼得厲害……怕是……怕是要早產了。”
我心頭一緊,立刻喊道:“等等!你們先去傳太醫和穩婆,本宮馬上就過去!”
自有宮女上前伺候我穿衣,羽瞻問我:“我要過去嗎?”
我頭也不回:“女人生孩子,你過去幹什麼?”
他輕輕一哼:“好吧,那你早點兒回來。”
南溪館外,竟然靜悄悄的,只有一間屋子亮着燈。
這不正常。哪怕太醫和穩婆沒有到,總該有宮女在內外忙碌,可是現在的南溪館簡直像一個靜默的陷阱。
那叫我來的小宮女,此時卻突然跪倒在我腳邊:“去請太醫的回告說太醫院的醫士都不在,請公主進去幫幫娘娘吧。”
按理說請主持後宮的主子來和請太醫,該是同時的。可是太醫院比雲上宮遠,我方纔趕到,又怎麼會有“太醫院的醫士都不在”的消息傳回來?更何況,我一個剛剛大婚的女子,進去了能幫什麼忙?
莫不是裡面當真有什麼奧妙?
“父皇呢?你們通知到了麼?”想到此,我更覺得該先請父皇來。
“皇上……皇上今天爲公主大婚的事情喝得爛醉,奴婢們不敢叫。”
“是嗎?”我挑起眉:“本宮親自去叫父皇!本宮嫁人是喜事,殷婕妤生養更是喜事!父皇一定會親至的。”
——父皇今日滴酒未沾,是方纔羽瞻才告訴我的,我更確信今日叫我來確有什麼異常。若是父皇不來,我擅自進入房中,殷婕妤有什麼意外,我怎麼也講不清。
那宮女僵在原地,只不斷嘟囔:“公主,要來不及了……婕妤娘娘萬分危險……”
“那本宮進去婕妤娘娘就不危險了嗎?你們這幫不懂事的奴才!要不本宮現在就叫本宮的宮女去請太醫!”
我聲色俱厲,那宮女竟擡起了頭,呆滯望着我。此時,戲雪也氣喘吁吁地衝了進來。
那宮女像是見到了救星:“戲雪姐姐,你求求公主啊,讓她救救婕妤娘娘!”
戲雪面色凝重,衝我緩緩搖了搖頭。
那宮女呆住了:“戲雪姐姐,娘娘待你不薄!”
“跟誰做事,便要爲誰做事。”戲雪臉上浮過一絲笑容,緊接着朝我跪下:“公主,奴婢已經請了桃鏡姑姑稟告皇上,皇上已經起駕,馬上便到。玄正宮的太醫也會跟着過來。”
“辦得好。”我對那宮女一笑:“去吧,轉告殷婕妤,孩兒能不能生下來不論,要早產,總得流點兒血吧。”
那宮女不敢置辯,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屋裡。
恰好,門口徐公公的叫到也響了起來:“皇上駕到——”
“新婚夜裡把公主叫來,你們辦得是什麼事?”父皇一進門,便朝着在院子裡跪了一排的宮女責問。
“聽她們說父皇喝醉了……”我淺笑:“所以才只能去叫兒臣……”
父皇沉吟片刻,邁了步子直向屋裡走去。
卻有一名宮人忽地站起,擋在門口:“皇上……產室骯髒,您萬金之軀不可進入啊!”
“是嗎?那朕的女兒新婚大喜,怎麼你們就催她進入產室?命穩婆們進去!今夜,朕還要看到朕的兒子!”
那宮女跪在門口。燈籠照得四下通明,她額上正一滴滴滲出冷汗。
過了不知多久,室內傳出一聲慘烈的高呼,緊跟着有嬰兒的哭聲,響亮又高亢。
那兩個婆子出門來,手裡抱着一個襁褓卷兒,裡面是一個初生的男嬰。
那孩子極瘦小,哭聲卻絲毫不減。
“恭喜父皇!”我朗聲道:“皇弟身體康健,因而哭聲嘹亮,今後必能爲我延氏江山立下豐功偉績。”
父皇脣邊也現出一絲猶疑的微笑,便在此時,室內又衝出一個宮女:“不好了!娘娘出紅了!出大紅了!”
產婆們也變了臉色,反身回了內室。
天微微亮時,我纔回了雲上宮。站了一夜腰痠背痛,剛進了寢間便癱在了榻上。
羽瞻爲我脫下外衣。又扶我到榻上躺好:“昨夜那事怎麼樣了?”
“不怎麼樣。”我知道此時臉色一定很不好,連說話都沒了力氣:“是個男孩兒,挺健康的,不過殷婕妤,因爲服了催產的藥,失血過多,去了。”
他嘆息一聲,爲我拉上被子:“宮中的女人啊……”
室內一時靜悄悄的,我們各自心事,卻都不說出。
良久,羽瞻在我額上輕吻一下:“睡吧,你該累了……”
他起身出去,我閉了眼,耳邊卻始終響徹着那聲淒厲的慘叫。
她想是打算在今夜對我做點兒什麼,所以一力想鼓動我自己進她屋子,不過,既然找了“早產”當理由,就總得生個孩子下來。尤其是父皇也到了場,若是她“情況危急”還生不下孩子,這謊言便不攻自破了。
我知那時是對不住她,鼓動她和安氏作對,卻沒有保護好她,害她險些流產不說,連性命都差些沒保住,可她爲什麼要想出這麼一招?這是陷害我還是幹什麼?
再說沒了母親,那小貓一樣的男孩兒,還不一定能保下來呢……
渾渾噩噩地想着,也就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