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噩夢般的一夜。
我並不是第一次經歷身邊堆滿屍體, 鮮血淌滿腳下一方地的情形,可今夜如此,讓我格外心涼。
父子不能相保, 手足不能相保, 君臣不能相保, 主僕不能相保——本應心手一體的人, 卻盡數反目爲仇。
我知道他們帶上來的那個女人是汀芷, 可是她還哪兒有一分當年的影子?原本一張皓月般白皙圓潤的面龐,現下已經瘦出了下巴頦兒,膚色也是憔悴的蠟黃, 而當年的楚腰風流,也盡數轉爲了臃腫笨拙……
我知她過得不易, 卻仍不敢相信這幾年歲月會把這個女人摧殘到這種地步。
如果她望向冬珉的眼神沒有顯露出那麼一絲難掩的哀婉纏綿, 我一定不敢相信她是汀芷!
而她身邊的那個孩子瑟縮着抓緊母親的裙角, 明顯是被這一室的死人和鮮血驚住了。
我原本以爲這個孩子可以少受皇室影響了,看來是我想錯……他身上流着延氏的血, 就一定要面對成者王侯敗者賊的宿命,面對鮮血,面對屠殺,面對未知的劫數。
可他還那麼小,和至琰一個年紀, 這就要死了嗎?
“你叫什麼名字?”我搶在丁勳開口前問出, 只想讓氣氛稍微緩和一下——既然這個孩子馬上就要死了, 我可不可以盡力讓他走之前更安詳些?便是他父親萬般不對, 究竟是我哥哥, 孩子,到底也是無辜的。
他卻瑟縮着不答話, 直到做母親的略有焦急地擰了他的手一把:“塊告訴姑母啊。”
“她……是姑母?”那孩子仰起臉,望向汀芷,想是不能相信她的話。
“是,本宮就是你的姑母……他是你的父皇。還不願意告訴我們你的名字嗎?”
他們兩個進來後,我緊張的心情反而紓解了不少,此時竟敢邁步走到他們身邊,蹲下身子,對那個驚恐的孩子露出一個儘可能平靜的笑容。
他似乎稍稍放下了心,對着一身血污卻怔怔望着他們母子倆的冬珉咧嘴一笑:“我叫荼兒。”
可是,在我平靜的笑容下面,悲傷、惶恐和憤怒已經主宰了我的整個心靈。我知道,大延皇室馬上就要不存在了。隨着哥哥、汀芷和荼兒的死,曾經興盛的延氏就只剩下了我和至琰。就算再加上不知所蹤的瓊月,也不過三個人,如何鬥得過虎視眈眈手握重兵的將軍?
“荼兒……”冬珉那邊卻喃喃念出這個名字,隨即伸出雙臂:“來,乖孩子,來讓父皇抱抱……”
荼兒猶疑地看了他一眼,汀芷推他一把,他才邁開步子,朝冬珉走了過去。可在他離冬珉還剩幾步的時候,冬珉便等不及似的將他一把搶進了懷中。
我別過頭去,不忍心看這麼一幕。我也有自己的孩子,可我不知道今生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們。哪怕等待他們的是死亡,這閤家團聚的一幕也依然幸福得我不敢看。
可即使這樣,他們的私語仍然能在一片靜寂中傳到我耳中。
“父皇,你爲什麼不來找我們呢?”
“……因爲沒有人告訴朕你們還活着。”
“那現在我們回來了,能和父皇一起住在宮殿裡嗎?”
是同齡的孩子,他卻顯得比至琰要簡單得多。生在皇室的孩子,哪怕再順遂,終究有一份天生帶來的可憐。
冬珉沉吟了好一會兒,才笑着回答他,聲音裡卻有難掩的淒涼:“是,你們會和朕住在宮殿裡……可那不再是這裡……”
“那最好。”孩子似乎不能理解冬珉這話的含義:“這裡有好多死人,我怕。”
我突覺心驚,悚然回頭,正撞上冬珉那詭異而悽惻的笑容:“不要怕死人,活的人,比死的更可怕……你和父皇要住的宮殿裡,都是死去的人,它在只有陰魂才能到達的地方……”
孩子驚慌的“爲什麼”,尚未完全出口便戛然而止,冬珉鬆了手,站起來,那孩子小小的身體軟軟地滑了下來。
——他的喉頭,插着我那根金釵。
“反正他活不下去,朕不會讓自己的骨血死在逆臣手裡!”他臉上的神情幾乎堪稱悲壯,可我卻心神恍惚,撕裂般的劇痛,從心底泛上來。
理智告訴我他沒有做錯,延氏皇族,怎麼可以死在逆臣手中?那還不如自己了斷——但這孩子還不懂,於是死在父親手裡就是最好的結束。
可是情感上,我卻很難接受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這件事。分明剛纔還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小男孩,一霎間就成了一具屍體,這樣的轉變誰受得了?
與剛纔的安靜不同,此時的宮室裡幾乎是被恐懼籠罩的巨大靜默。直到汀芷尖銳而兇厲的哭喊聲傳來:“你幹了什麼!”
她居然能推開那幾個拉着她的士兵,猛撲到孩子小小的屍體上,只是乾嚎卻沒有眼淚,聲音淒厲得幾乎和野獸的嘶叫沒兩樣。
可冬珉依然鎮定,他面上還濺着血,那笑容分外詭異:“別哭了。今天誰都逃不過一死,你馬上就要去陪荼兒了,還有什麼好捨不得的?死之前能陪着朕,你不願意嗎?原本……隨皇帝下葬,可是隻有皇后才能享受的殊榮。若不是如此,你怎麼可能有機會隨朕去?”
汀芷果然止住了哭聲,擡起頭,她眼裡終於有了淚光,可不正常的是——她也笑了。
絕望和崩潰的氣息充滿宮室,連丁勳的臉色,也由意氣滿滿化作了驚愕恐懼。
誰都沒有料到冬珉會有這樣的抉擇吧。
汀芷站起身來,撿起那把長劍,悽然一笑,我正要阻止她自戕,她卻將那長劍捅向了冬珉。
誰能想到她這樣做?我原以爲冬珉在劫難逃,卻沒想到他後退一步,避過鋒刃,竟奪過了長劍。
原來不是要殺冬珉,而是要把劍給他麼?冬珉拿到劍後也並未傷汀芷,反倒直擊丁勳。
他方纔刺殺宮女乾淨利落,可也許是失血過多,也許是心意激盪,刺向丁勳的一劍已不再有方纔的風雷之勢。
丁勳躲過去了,可他自己卻被幾名士兵伸出的戈矛戳透了身體。
血液,帶着微笑的泡沫從他口中涌出。他竭力回頭,是想看到汀芷麼?可他的脖頸已經轉不動了啊。
汀芷一聲悽惻的“皇上”,也喚不回他眼中的半分光亮。
“你們滿意了?”我聽得出自己聲音中因憤怒而難抑的顫抖:“他們死了,除了至琰誰都不能繼承皇位了,你們滿意了?”
“她——”驚魂方定的丁勳卻又擡起了手指,指向汀芷:“她也得死。”
“如果本宮不同意呢?”我逼視他的眼睛:“父皇是讓本宮攝政的,你敢不聽本宮的嗎?那可是公然違旨!”
他的氣勢微斂:“這……”
“可朕是皇帝。”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軍士們身後響起,一個貴族打扮的孩子走了進來,不是至琰又是哪個?
可我看到他,卻直接想到了現在還橫屍於此的荼兒……同樣的年紀,他的光榮與帝位,就要建立在那個孩子的離散和死亡上。這就是皇室,世間最殘忍的家族。
“阿姐,就算是你,也不能違抗聖旨。”
我餘光望見士兵們臉上皆有服意,自是知道他們都支持讓汀芷死的,心中不禁一痛。
“本宮是不能違旨,可是陛下親政之前也無權下旨!”我決心提醒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這是誰告訴長公主的?”他也有些慍怒,用“長公主”的稱號替代了之前的“阿姐”:“朕是皇帝,朕說了算!”
我還要開口,身後卻傳來汀芷虛弱的聲音:“殿下,不必了。”
我驚疑地回頭看她,卻見她已經恢復了從前溫柔端然的目光,笑容雖淒涼,卻也有一種釋然的灑脫。
“奴婢的孩子和夫君都去了,奴婢活着幹什麼呢?”她笑道:“請長公主不必爲奴婢請命了……皇上他……啊,先帝冬珉,待長公主不好,萬望長公主多寬宥他吧……”
話音未落,她已一頭撞向殿柱。血和腦漿,便濺在我不久前還倚靠着的硃色大柱上。
“什麼皇上,什麼先帝。”至琰那孩子的臉上卻顯露出奇異的刻薄與狂妄:“他不過是個僞帝罷了!傳朕旨意,丁勳將軍護國有功,封爲大將軍,統領天下兵馬。”
“天下兵馬?!”我失聲叫道——這孩子真是不知道天下兵馬的重要,就這樣把兵權拱手給了野心勃勃的丁勳?這麼說,我倒是慶幸那時的兵符是被羽瞻帶走了……
我曾認爲冬珉是個昏主,可現在看來,只怕至琰比他也不遑多讓……
我這一嗓子,引至琰瞥了我一眼,可他並未停頓,又接着說下去:“雲上長公主,既已許嫁郜林汗,斷無長住大延之理,待朕登基大典後遣人護送回夫家!”
他要把我送回郜林汗國?我頓時感到血都衝到了頭頂上。
我還沒有得到大延的實權,無從向羽瞻表示我的清白,更不知道他原諒我沒有,倘若他還一心覺得我是向着大延,我回去定然是沒什麼好結果的。
可至琰……他已經當上皇帝,並且是有士兵支撐的君主了,我怎麼都不可能違抗他的意思啊。
所幸,他說的是登基大典之後。我不知道在這段時間裡我能做什麼,但肯定不能坐以待斃。就算我得不到江山,至少也要得到羽瞻的原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