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
碉房內，陸野正在挽着袖子給我煮羊肉乾。
他總是這樣，幹什麼都十分出色，聽廟裡的喇嘛說，陸野纔來這裡沒多久就學會做這邊的飯菜了，他有時還去喇嘛廟裡替長老們做素食。
除了不記得以前的事，他的腦子還是十分好使的。
我就在他身後，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背影。
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盯着他，再也不讓他離開我了。
他很快煮好了羊肉，盛了兩碗，灑上孜然粉，其中一碗給我，又給我倒了一碗青稞酒。
我不習慣青裸的味道，喝了一口，卻嗆得難受。
陸野也喝，但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顯然他已經適應了。
之後，他一邊吃羊肉一邊看我。
最開始那幾天，他就像看怪物一樣看着我，讓我十分尷尬。
可我也不生氣。
起碼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比什麼都好，他不認識我沒有關係，只要我一直纏着，他就沒有辦法離開我。
在我的死皮賴臉之下，他現在看我的眼神已經緩和很多了，加上長老的調解，他可以接受跟我同住一屋了。
只是，他仍然話不多。
“羊肉不好吃，給你吃吧，”我把碗裡的羊肉又夾了一半給他。
他看看羊肉又看看我，沒有說話，只把羊肉夾回我的碗裡，他擔心我吃不飽。
我又夾給他，死皮白賴的樣子，“我不愛吃這東西，你要是再夾給我，我也會扔掉的，多浪費啊。”
他看了看我，終於不硬夾給我了。
我咬着剩下的那一點，“陸野，你天天吃羊肉牛肉，不膩嗎？這邊連蔬菜都稀缺，這幾個月你是怎麼過的？”
他不應我。
也是，陸野是誰啊，執行任務的時候連草根都吃，在西藏他好歹有肉吃。
“陸野，你不懷念我們那邊的美食嗎？燒雞，蝦，魚，大閘蟹，還有雪糕，冰淇淋？”
陸野停了停，顯然他很茫然，這些東西他一點都想不起。
我拿出手機，翻開裡面的照片，本想給他看美食的，但我平時又沒有飯前拍照的習慣，只好翻出幾張風景的。
“這些高樓大廈你記得嗎？這一幢是我們a市的帝王大廈，還有這一幢，每到晚上就會亮起綠色的光，灑在江面上十分好看。”
陸野的眼神依然茫然。
我拍拍他的肩膀：“沒有關係，我等下找找部隊裡的人，讓他們多傳一些照片過來。”
陸野又開始大口吃肉。
……
吃完飯，陸野收拾碗筷，再放到門前的水管下面沖洗。
外面很冷，他的手凍得通紅，我不忍，於是蹲下去：“我幫你，好嗎？”
陸野推開我的手，他不讓我碰水。
“沒關係的，你能洗我也能洗。”
然而我的手指才觸到冰涼的水，便突然縮了回來。
“天哪，也太冷了吧，簡直是用冰水在洗碗嘛，”我抱怨着。
陸野卻不聲不響地洗好了碗，再拿進屋裡。
到這裡，他一天的工作算是忙完了。
他回到屋裡，從牀頭拿出一個收音機，調了一個臺，裡面放的是我聽不懂的藏語，我不知道陸野有沒有聽懂，感覺他聽得津津有味。
我無聊得很，一時間不知道該幹什麼好了。
但我總不能幹坐着，於是我走到他面前，“啪”一下把他的收音機關掉，隨後笑咪咪地說：“聽收音機多無聊，我們來看電視好不好？”
陸野顯然不太喜歡我這麼粗暴的方式，他又要去按收音機，卻被我一把搶過藏在身後。
我嬉皮笑臉地說：“陪我看電視！”
如果要搶收音機，那一定會有肢體上的接觸，所以陸野也沒有來搶。
我拿出手機，隨後放到陸野和我面前：“看一部特種兵題材的好不好？你一定熟悉的，因爲陸野同志是一名最優秀的特種兵。”
電視開始了，畫面上是熟悉的場景，迷彩服，訓練，打靶場……我一邊看一邊給陸野解說：“記得這個嗎？這是裝甲機啊，你以前帶我一起坐過的。還有這個，這是坦克，我們在上面擁抱過，噢，這是狙擊槍，你的槍法最準了，有一次爲了救我，一槍爆了壞人的頭……”
我觀察陸野的表情，他看得非常入神。
後來我拿手機手累了，陸野還替我拿過手機。手機太小，我們倆捱得很近，我感到前有未有的滿足。
一集結束，他又開始看下一集。
明天估計要充話費了。
不過不要緊，只要他喜歡，可以一直看。
後來我累了，索性拿出充電器替他接在牀頭，“陸野，雖然電視很吸引人，但是爲了你的眼睛不近視，你還能看三集，三集過後就要關了，知道嗎？”
他點點頭，很乖的樣子。
終於跟我有了互動，我內心樂開了花，然後就依靠在他旁邊，笑着看他。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好看，長長的睫毛，棱角分明的五官，很有味道。
他看電視的樣子也十分專注，彷彿不是在看電視，而是在做研究一樣投入。
但看着看着，我便依偎在他身邊睡着了，迷迷糊糊夢到在部隊的場景，那時我也和陸野一起依偎着看電視。
多麼美好的日子。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我躺在陸野的牀上，身上蓋着他的羊氈，而他不在屋裡，我的手機放在牀頭。
我趕緊穿鞋穿衣，再慌張地跑出去。
現在的情況是，只要他不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我就會心慌。
但好在，才衝到門口，便看到他回來了，他手裡拎着幾個餅。
見到我慌張的樣子，他舉了舉手裡的餅，示意他去買早餐了。
我這才放鬆下來，然後朝他笑着。
“昨晚的電視好看嗎？”我一邊吃餅一邊問他。
餅很硬，要很用力嚼才能嚼得爛。
他點了點頭。
“有沒有記起什麼來呢？”我又問他。
他搖頭。
“你呀，以後不要叫陸野了，就叫搖頭嗡，去哪裡都搖頭點頭就行了，”我故意生氣。
而他卻突然笑了。
我放下餅：“陸野，你笑了？聽喇嘛說，你來這裡就沒有笑過，那你現在是笑什麼？”
他又恢復了嚴肅冷酷的樣子。
我有點掃興。
“陸野，我昨天跟長老說過你的情況了，他同意讓我帶你回去，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他沒有說話。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嘍？”
他仍然不說話。
我拿出那隻耳環，再笑嘻嘻地問他：“你爲什麼一直留着這隻耳環？”
然而，我纔拿出來，就被他一下子搶了過去，速度快得讓我始料不及。
他把耳環小心翼翼地放到衣服袋子裡，再瞪了我一眼。
我說：“你那隻耳環以前就是偷我的，現在又搶，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陸野。”
他疑惑地看着我。
……
終於聯繫到方芳了，我讓他發幾張陸野穿軍裝的照片給我，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們關於陸野還活着的消息。
我很自私，就想私自佔有他一段時間。
方芳很快把照片發來了，還順便安慰了我幾句，讓我不要太難過。
我把照片給陸野看，看到照片的時候，他很是驚訝。
可惜的是，跟他在一起這麼久都沒有合照過。
“我沒有騙你吧？你以前也是一個當兵的哥哥，比電視上那些厲害多了，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我可以帶你回到你的部隊，到了那裡，你就知道自己是誰了。”
我嘆了一口氣：“其實我特別能理解你，一個人醒來，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周圍的人一個都不認識，那樣的情景我不敢想象，如果換成是我，我也會茫然不知所措，會變得不敢相信任何人。陸野，我再次懇請你，跟我回去，好嗎？”
那一刻，陸野終於開口了：“我相信你。”
“真的，你肯相信我了？”
“你昨晚講夢話了。”
“講什麼了？”
他搖搖頭，不肯說。
……
我去喇嘛廟跟長老說清楚情況，但言辭之下難以掩飾內心的喜悅。
“長老，陸野他願意跟我回去了，我來是想跟你告別的，感謝你這麼久以來對他的照顧，正因爲有你，才使得他沒有被壞人利用。”
長老點頭：“帶他走吧，他本來就不屬於這裡，回到他該去的地方，對他來說纔是解脫。”
我問：“長老，您說陸野會好起來嗎？他能記起所有的事嗎？”
長老回我：“人若知足，處處皆是風景。”
……
看得出來，其實陸野也是希望能記起以前的事情的，不然他不會跟我走。
在當地藏民的幫助下，我們搭乘一輛卡車先到拉薩。
我和陸野坐在後排，在車裡，他一動不動地坐着，拳頭握得很緊。
我問他：“你緊張嗎？”
他這才鬆開拳頭，隨後朝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朝他笑了笑：“這一次，我會先帶你回到你的出生地，找到你的父母，然後再去你的外婆家，再去你讀過的小學、中學、大學，我陪着你，重走一遭你的人生，這樣你就知道自己是誰了。如果你願意，我們還可以去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不過太狼狽了，唉，每一次你見到我，我都很衰……”
我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
陸野臉上有淡淡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