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念語到寧容院的時候,蘇老夫人正枕着手臂半躺在軟塌上,雙眸輕輕合着,腰間蓋着毯子,好似是在養神一般。
旁邊有丫鬟幫她輕揉着太陽穴,或捏肩,或捶背;身後半人高的方几上擺着香爐,有嫋嫋輕煙從裡頭冒緩緩溢出,滿室都是淡淡的清香。
李媽媽十分客氣地把她迎進了屋,又朝半臥在榻上的那人福了福:“老夫人,大姑娘來了。”
蘇老夫人輕輕嗯了一聲,緩緩地睜開了眸子,霎時,嚴謹的眼風便刮到了蘇念語的身上。
蘇念語上前問了禮,又道:“……孫女冒夜前來,實因是有事要與祖母說,才驚擾了祖母的休息,望祖母不要怪罪孫女。”
蘇老夫人輕輕點了點頭,卻沒直接問了來寧容院是有什麼事,只是淡淡道:“語姐兒來了,先坐吧。”
兩側的丫鬟扶着蘇老夫人坐了起來,又端了杯熱茶上前來,蘇老夫人接了過,緩慢地輕啜了幾口,才讓丫鬟又端了走。
雖已經是卯時六刻,蘇老夫人的精神氣還十分好,臉色紅潤,眼神明亮,看着心情應該也不錯。
見蘇念語眉眼間染着急色,蘇老夫人才問道:“這麼晚了,語姐兒來找我,是有何急事?”
蘇念語卻是起了身,朝着老夫人跪了下去,“孫女沒有照顧好二妹妹,還請祖母責罰。”
蘇老夫人壓根就沒想到她會有這麼一出舉動,看着那低着的頭,眉頭輕輕皺了皺。
對於這個蘇府唯一的嫡女,她一直都很頭疼。說到底,卻是不怎麼親近的。
就因着她的性子跋扈,還沒少和她擡槓,每每都是被這個孫女氣得要去了半條命;董氏一死,自家兒子深覺得是他沒護好董氏而心存內疚。把這個孫女護得密密的,雖表明上總是清清冷冷,卻是真真切切把她疼到了骨子裡。
索性,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即便如此,二人之間氣氛卻一直沒有轉好,這孫女來跟她請安。每次不是犟着臉,就是甩袖走人,好臉色不曾有過。
更別說是跪在她跟前說她有錯。
蘇老夫人眉目凝了凝,沉聲道:“到底是何事?你先說來聽聽。”
蘇念語便把二庶妹在汪府中和人起了爭執,又從樹上摔了一跤的事情清晰簡單地說了一遍。待她說到二庶妹因爲這一摔把她自己摔壞了這事時,蘇老夫人原本嚴肅的臉上便有了驚駭。
“你說什麼?她竟把自己的臉給摔傷了?還掉了兩顆門牙?”
蘇念語還是頭一次看到祖母發怒的樣子,低聲應了聲是。
蘇老夫人臉色十分不好看,胸口起伏得厲害,在蘇念語覺得蘇老夫人即將說些什麼重話之時,卻見她忽地閉了閉眼,深深地作了好幾個深呼吸。
做完這些的時候,蘇老夫人的情緒便平定了許多。
可皺着的眉頭卻是越發深。
她緩聲道:“又爲何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聲音低低沉沉的。倒是帶着壓迫人的氣勢。
蘇念語垂了垂眸,短暫的猶豫之後,道:“……因着去了這次宴會之後。汪旋便帶着我與旁的小姐一同去賞桃花,孫女見二妹妹同其他小姐也聊得不錯,便自己去了;卻不想回頭之時便見二妹妹與那小姐發生了點不愉快,孫女着實不知是爲了何緣由;至於摔跤一事,孫女更是不知是何緣故,原本想着二妹妹平日裡十分乖巧的。卻不想,竟接二連三出了這樣的事情。孫女身爲長姐,卻沒能護好她。願接受懲罰。”
蘇念語並不想直接在祖母面前說了發生這些事的緣由。
以祖母的性子,若是她說不出原因,祖母勢必會命人去查,由她的人親自查出來的真相她自會信;若是由她這個和祖母並不交好的人說出,祖母自會起了疑心,認爲她多說或者少說,所起到的效果也會減半。
倒不如讓祖母親自着手這事。
蘇老夫人顯然對她的說辭不信的,目光越發嚴厲:“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孫女只是聽了一些閒言,但不一定就是真的,”蘇念語垂首道,“故孫女實不敢亂說。”
蘇老夫人眉目一凝,“是何閒言,說來便是。”
蘇念語頓了頓,這才輕聲道:“孫女聽說,二妹妹與人爭執是因爲她道了他人是非;而會從樹上摔下,則是因爲她就躲在了樹上。”
蘇老夫人聽蘇念語如此一言,原本拿在手中緩慢轉動的佛珠也不動了,整個人似了僵了一僵,才又深吸了口氣。
臉色已是陰沉得嚇人:“荒謬!簡直是一派胡言!”
果然,蘇老夫人是不信她所說的。
蘇念語垂了垂眸,也便放棄了再解釋下去的念頭,只要祖母着手一查,便能知道她說的這些到底是閒言還是現實了,總歸她也沒什麼好急的。
卻聽得祖母又是威懾力十足的聲音:“約有多少人聽說了這些?”
蘇念語知道祖母指的是這些傳言,便如實道:“去了宴會的各家小姐都知曉了。”
蘇老夫人默了默,並沒說話,半晌後卻是揉着皺成一團的眉頭。
蘇念語便知道,祖母這會兒心裡是十分煩躁的。
暫且不管這些流言是真是假,既已經傳出去了,勢必會蔓延開來,傳的人津津樂道,又有幾個是真心在想這些事是真是假?
二妹妹的名譽定是會受了不小的影響,連帶着蘇府也會受及波折。
想來,這點是讓祖母煩躁之一,另一點則是,二庶妹在外的名譽從來都是十分好,甚至還是不少城中貴女的楷模,如今卻一下子出了好些毀閨譽的閒言碎語。這讓祖母措手不及。
定是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遭的。
蘇老夫人確實是被氣得夠嗆的,才揉了幾下眉心,身邊伺候的趙媽媽便趕忙來替她揉了兩旁的太陽穴,邊輕聲道:“老夫人不要心急,定是旁的人誤傳的。”
蘇老夫人仍舊抿着脣。一擡頭,見蘇念語還跪着,這纔跟她揮了揮手,硬着聲音道:“語姐兒先回去吧。”
蘇念語這才起了身。
因着跪了有些時候,剛站起來之時一時腿軟,兩個膝蓋骨都發麻。趙媽媽忙吩咐了在屋裡伺候的丫鬟過去攙着。
待那花一般的少女出了屋子,趙媽媽的目光才從門的那一邊收了回來,方纔客氣的笑容之中便染上了另外的情緒。
看了蘇老夫人一眼,輕聲道:“老夫人,大姑娘的性子似乎沉靜了許多。”
蘇老夫人的眸光閃了幾閃。下意識便看了看方纔那少女所跪的地方。
她這個總是和她唱反調的孫女,竟能規規矩矩地在她面前跪了那麼久而毫無怨言,甚至在起身時摔了個踉蹌時也只是輕輕一笑。
變了,果真是變了……
蘇念語出了寧容院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比起白日時分的暖熱,晚時的溫度降了許多,又因着起了風,迎面撲來的便是一陣清冷。
蘇念語下意識地攏了攏外面的大裘。又把兩隻素白的手攏在了寬大的袖子裡,一行人便走在了夜色朦朧中。
因着夜路不好走,元香元秋分別立在蘇念語的身側。挽扶着她一起走。
元香憋了小半段的路,終忍不住輕聲道:“姑娘,奴婢倒覺得老夫人好些偏心的,二姑娘壞了蘇府名譽她也沒在您跟前說了她一句不是,卻是讓您跪了那麼久……”
蘇念語腳下的步子微微一頓,復又緩緩向前:“我與你說了多少遍了。這種話萬不可再說,以免禍從口出。”
元香應了聲是。卻又小聲道:“……奴婢也只敢在姑娘跟前說這些,着實也是心裡不平。姑娘這麼好,偏偏老夫人眼中就只有二姑娘。”
蘇念語這次倒沒說什麼,她想起了方纔在屋子裡頭她簡單提了的那兩句閒言之後祖母的反應。
她是不信二庶妹是會做出那些事的人。
所以說,她在祖母的眼中一身都是毛病,二庶妹的身上卻全是好的嗎?
蘇念語一路走,一路想着事,倒也在不知不覺中便回到了玉蘭苑。
玉蘭苑裡燈火通明的,徐嬤嬤已經在屋外的亭廊上走了十幾個來回,走上兩步便要往大門口探一探,問一問自家主子回來了沒。
這麼晚的天色,雖只是到老夫人的院子裡去,徐嬤嬤也是不放心的。
總擔心從哪裡躥出一隻老鼠或者別的東西嚇到了自家主子,又或者遇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之類的,她在牀上怎麼躺都睡不着,乾脆便披了衣裳下了牀,直接到外頭候着。
侯了好一陣,才把那道熟悉的身影給盼了回來,須臾之間,徐嬤嬤面上便綻了笑意,回頭便招呼丫鬟把已經燒好的手爐給拿了出來,交到了蘇念語的手裡。
蘇念語笑着接了過來,道:“外頭還真有些涼,倒是需要個手爐的。”
少女身上的大裘已經把她整個身子包得嚴嚴實實,徐嬤嬤把少女迎進屋的時候,忍不住又給結結實實攏了一遍,口中喃喃道:“千萬要捂緊些,可別着了涼。”
“哪裡會呢。”
少女一邊進了屋一邊道,心中卻想着前世嬤嬤被害了的事,眸子便不自覺地定在了爲她喜爲她憂的嬤嬤身上。
嬤嬤兩鬢長了幾根白髮,已經不年輕了。
本是應該享享清福的,她怎能讓她因爲她而丟了性命?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