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孩童
青田廟位於鄴城的郊外,人煙不多,附近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小村落,加上鄴城在大梁朝來說只是邊陲小城,這裡的香火就可想而知了。要說它有什麼特點,那麼它唯一的特點就是——小。它真的太小了,稍微有點經濟實力的人家房屋都會比這座廟大。
三間簡陋的房屋,中間的堂房供着一座銅製的小佛,一尺有餘,面前有三鼎香爐,每鼎香爐上插着三支香,一塊榆木木魚擺在當中。地上有幾個蒲團,很舊了。還有幾張幡子從房樑上掛下來,上面畫着佛像,寫着偈語。東邊還有一間小屋子,上面有塊匾額,寫着“藏經閣”三個字,這似乎就是青田廟的全部了。廟前有一畦菜圃,種着的青菜倒是碧綠誘人。時值陽春三月,草長鶯飛,處處鳥鳴嚶嚀,就算在這破廟裡,也充滿着生機。太陽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能融化了,能在屋外曬曬太陽想必是極好的。很明顯,廟的主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三張大小不一的桌子擺在空地上,還有一把搖椅。先說搖椅上的那個人,古稀年歲,他以一種最舒服的姿勢躺在上面,腿翹起。手裡拎着一個酒壺,晃動着,酒壺裡響起“咚咚”的聲音,聽起來還有半壺酒。椅子旁邊還掛着一把劍,桃木劍,劍的樣式平常,劍柄上刻着八卦圖樣,劍穗倒是非常漂亮。那人閉着眼睛,搖椅搖來搖去,他彷彿睡着了,就連眼眶周圍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他穿着一件普通灰青色長衫,長衫上有酒漬。袖子上好像繡着太極樣式的圖,腰間還有一塊白色的玉佩。鞋子倒是沒什麼特別的,黑色的布鞋。他很消瘦,整個臉頰都好似都是凹進去的,顯得有些尖嘴猴腮。鼻子旁邊有顆痣,隨着呼吸輕微的顫動。最好玩的是他的鬍子,山羊鬍子,尖尖的,修剪的很好,爲他增添了幾分矍鑠的味道。
他是個道士,就是不知道是正宗的道士還是隻會騙錢的山野道士。
大桌子旁坐着一個和尚,他在看書,顯得很和藹。眉毛灰白,佛珠是殘破的,袈裟看上去有年頭了,卻洗得很乾淨,幾乎不染灰塵。他時而放下書,看一眼前方的兩個桌子,有欣慰,也有無奈。
兩張小一點的桌子,左邊一個五、六歲大的孩童也在看書,他看得很認真,還不時的把手伸進嘴裡,沾點口水,然後翻書。他長得很清秀,眉宇雖然沒張開,卻透着一股英氣。他的眼睛很靈動,閃動着亮光。個子在他這個年齡算是高的,很挺拔,穿着一件粗布製成的衣服。若是有婦家女子在旁邊,一定會誇一句好俊俏的小郎!
而右邊那邊小桌子旁,有張小椅子,不過小椅子上沒人。菜圃中倒是有個矮矮胖胖的人影,小小的光頭,撅着圓鼓鼓的屁股,手中拿着瓢,有模有樣的在給青菜澆水。嘴裡還不停地嘟囔着“小青菜,小青菜,快快長大,長大了讓我吃掉!”
澆完水,小胖和尚好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放下水瓢,屁顛屁顛的坐回到屬於他的位置上,吐了吐舌頭,配着胖嘟嘟的臉,煞是可愛。裝模作樣的拿起一本書,不知道是在看書還是在想着他的小青菜。
一切都是那麼的和諧與安寧,然而……
小胖和尚坐了一會兒,扭動了下屁股,然後隔着書偷偷看着身旁同樣大小卻在認真看書的清秀孩童,輕輕地吹口哨。那清秀孩童聽到了這細微的聲音,但是當作沒聽到,依舊在看書,顏色不改,其實他早就習慣了。小胖和尚見夥伴不理他,以爲聲音太小,稍微加大了,瞄了一眼前方的老和尚,呼,還好沒被發現。
那邊椅子上的身影還是沒動靜,眼睛彷彿被什麼東西定在了書裡。小胖和尚這下有些生氣,鼓起了腮幫子,想再提高一些聲音。誰知,沒控制住……
“噓——”
聲音很尖,而且很大,就像是在平靜的潭水中丟了一塊大石頭。小胖和尚也被嚇了一跳,眼睛一直視,看到了大桌子旁老和尚投過來的嚴肅眼神,臉立馬紅了,心想這次完了。
“唉!”一道嘆息聲,從前方的老和尚口裡發出來。
“嗯?”這道驚奇聲,來自搖椅那邊,那個瘦臉道士被驚醒了。
整個廟從安寧又走向了活潑,就像這春天,萬物都復甦。
“師……師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我不是故意的。”小胖和尚的底氣明顯不足,吞吞吐吐。
那邊的老和尚還沒發話,那道士已經吼着從搖椅上站起來,“你個小真古,老道次次睡午覺都被你吵醒,你再這樣鬧事,那無夢劍俠的故事老道就不講給你聽了!”道士拿起酒壺,狠狠地喝了一口酒,精氣神纔算完全緩過來。
小胖和尚一下子哭喪着臉,好像被拿住了命脈,求救似的望着旁邊轉過臉來一臉無奈的孩童。
“真古,這些經書你背完了沒有,整天東遊西蕩,小心爲師動用佛規。”老和尚的話中充滿了無奈和責備,心中暗罵真是個不真氣的小子。
“嘿,小真古,你師父說得對,你是個和尚,就應該讀經書,難道不讀經書去讀情書?”說完那道士哈哈大笑起來。老和尚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無奈更深了,真是愁呀!
道士的那句話似乎提醒了小胖和尚,一瞬間好似想起了什麼,道:“道長爺爺,道長爺爺,你這句話就說了不對了,誰說和尚就得讀經書,我上次幫師父打掃房間時就發現他牀頭藏着一本書,叫金……”小胖和尚摸着光頭,想得很認真,呢喃道:“金什麼來着?”
此時老和尚正在喝茶,一口茶水噴了出來,老臉漲得通紅,忙含糊大聲道:“金陵十二釵!”
摸着山羊鬍須的道士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那兒,隨即爆發出震天的笑聲,迴盪在這座小廟中,許久之後,忍着笑說道:“老佛頭你……”沒說完,又笑個不停,就像個孩子。
老和尚嘴角顫動,黑着臉,怒視着小胖和尚。小胖和尚縮着頭,掰着手指,支支吾吾,“好……好像……是三個字……”說完還比劃出三個手指。清秀孩童擡頭看着蒼天,一臉不認識他的樣子。
道士捧着肚子依舊在笑,老和尚怒氣衝衝,一瘸一拐地衝向小和尚,揚起巴掌,他現在很後悔當初爲什麼要收這小子作徒弟。佛門清淨之地,都在瞎說啥呢!咳咳,就算看看《金陵十二衩》也無傷大雅嘛,即使是……剛想到這兒,老和尚已經在心底唸了好幾遍阿彌陀佛了。
“行了,行了,小真古還是很誠實的嘛”,道士攔住了老和尚,並轉頭笑着對小胖和尚道:“下次給你講無夢劍俠和樓觀臺仙女的故事,嘿嘿嘿……”
“衝夷,你也相信他的鬼話,這小子,哼,晚上的齋飯沒了!”
老和尚正是幾年前在大漠的瘸腿和尚,法號絕塵,其實他在佛門中還有一個更加正式的法號。道士的道號衝夷,他可不是什麼野道士,而是武當劍派的,“衝”字輩,那是和武當劍派掌教同輩了,不錯,他就是武當掌教沖虛道長的師弟,武當玉虛宮之主,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物會待在這個小廟裡。
兩個孩子都是都是絕塵和尚的弟子,清秀的那個叫蕭亦玄,法號真智,算是俗門弟子,不用剃度。而那個小胖和尚法號真古,將來是要繼承他衣鉢,所以覺塵纔會如此生氣。
“老佛頭,你生啥氣呀,亦玄、真古你們還不快去準備齋飯,老道和你們師父都餓了。”
小和尚如釋重負,忙點頭道:“是,道士爺爺。”然後拉着蕭亦玄一溜煙的跑進了廚房。
其實衝夷道長是很享受真古叫他“道士爺爺”的,絕塵是真古的師父,這樣說來,自己還比那佛頭高了一輩,這是多麼有成就感的事。在別人那兒,也許無傷大雅,但在佛門和道門這樣極重視輩分的大統來說是很了不得的事。要知道,若真論輩分,那個老佛頭要比自己高出好幾輩呢。
兩個孩子走後,絕塵和尚的臉色緩和了許多,瞪了一眼還在偷着樂的衝夷道長說道:“真古這孩子,佛心通明,若能好好培養,將來成就必定要高於我,就是平時頑劣了些。亦玄天資聰穎,這一點隨他的父親,就是性子淡了些,可是我知道他內心一定有了很多猜測。”
衝夷道長也收起了玩笑姿態道:“蕭大俠的孩子資質當然不會差,將來必定是大才,只是老佛頭,你準備什麼時候讓他知道他的身世?你當初讓我尋找尋找那孩子時,我也嚇了一跳,原來蕭大俠有遺孤。老道我從小喬莊帶回來時他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如今雖然年齡不大,卻有了幾分英氣,若讓他早早知曉,怕是對他的心性有害。”
絕塵和尚嘆了口氣,道:“就算我不說,以他的眼力,不用多久也會窺探出不少,他是故人之子,我必當好好引導。”說完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深思。
“如此甚好,等他再大一些,老道會傳授他武當劍法,出門在外老佛頭你的身份敏感,拜在武當門下最爲妥當,免得被人很早就發現了身份,呵呵,不過似乎最近這小子已經接觸到了這個。”
絕塵和尚從懷中掏出一本藍色的書,封面有些許褶皺,用手撫平,看着有些感慨道:“這本奈何劍譜和那把餘生劍早晚都要傳給他的,想我那故友一代儒俠,最終落得個叛徒的下場,也該有人來爲他正名了。”
“是啊,這座江湖,嘿……”衝夷道長又喝口酒,酒是糯米釀的,帶着一絲甘甜。將酒壺丟給了絕塵和尚。絕塵和尚也不拒絕,向嘴裡灌了一口。原來真是個喝酒的老和尚!
天色漸晚,晚風吹佛,令人愜意無比。二人又聊了一會兒當今武林的大勢,頗多想法。南有少林禪寺,北有武當劍派,江南五大世家,東北七大宗門,西北破刀門,雲南姬媱宮,中州春秋不義門,瀟湘盟,真是個鼎鼎昌盛的年代,只可惜沒了那人,江湖失色不少。
“師父,師父,道士爺爺,道士爺爺,齋飯煮好了,快來吃,今天的青菜可嫩了,還有拌黃瓜,紅燒茄子。”真古童真的聲音傳來。
絕塵和尚先是默不作聲,繼而快步向前,這時他不像個瘸子。身後的衝夷道長大罵一聲,“你個老佛頭,不要和老道搶青菜!”說完一陣風似的衝出,只能看到殘影,天下最快的輕功也不外如是。
春夜有些涼,這座很小的廟卻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