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人很客氣,禮賓院早就安排妥當,供宋朝使團居住。
禮賓院在金陵城中心地帶,距離南唐皇宮並不遠,規模自然不用說。始建於烈祖李昪時期,那會正是南唐國勢最強之時,禮賓院這等招待外國使節的場所,某種程度上也是顯示國家的威勢和富強的機會。
因此規模宏大,房舍與裝飾大氣精緻,雕樑畫棟,廣廈華庭,旁邊還有一條小河流過,楊柳依依,落英繽紛,風光秀美。
如今爲了迎接宋使,裡裡外外打掃的乾乾淨淨,張燈結綵,煥然一新,當真是顯示出南唐的富足來。但是昔日強大國力和煌煌威勢卻不知所蹤,時過境遷,局勢已經全然不同了。
韓熙載笑道:“趙少卿,你可還滿意?”
“不錯!”趙錚輕輕點點頭,嘴上稱讚,但眼神很淡然,彷彿看到的都是尋常之物。落在南唐人的眼裡,就是禮賓院一般般,只能算是將就,甚至隱約還有些許不滿。
如此一來,氣氛自然略微有些尷尬,皇甫繼勳怒氣衝衝,幾欲發作。奈何趙錚嘴上並未貶損南唐,出師無名,只好生生忍住了。
趙錚看在眼裡,不由好笑,這麼下去,皇甫將軍要是憋出個內傷出來,那可就不好意思了。再看看韓熙載,臉上的笑容僵硬了許多。
韓老頭是有點生氣,不過他在想,到底是宋使故意不給面子?還是他到底年輕,難免輕浮?
韓熙載很希望是後者,可直覺告訴他,可能性不大。到底什麼情況,還是要派去汴梁的探子回來才知曉。
一回頭,見鄭王李從嘉也皺起了眉頭,顯然是有些不悅。在他看來,這已經是最高規格,無論是房舍還是器物,以及待遇都是最好的,可宋使還是不滿意,難免有雞蛋裡挑骨頭的意思,故而忿忿不平。
韓熙載心中暗想,這次鄭王反應倒是迅速,但願他受點刺激,能夠奮發圖強。唉!晉王李景遂和太子李弘冀先後亡故,諸皇子中以他最年長,南唐的未來讓人擔憂啊!
“趙少卿先在禮賓院休息吧,國主改日會設宴,歡迎貴使!”
“好!”趙錚輕輕點頭。
韓熙載道:“貴使有什麼事情,吩咐此間的侍從便是,會盡量滿足。”
“韓學士客氣了!”趙錚笑道:“聽聞金陵繁華似錦,秦淮河的夜景更是美不勝收,本官想要見識見識。”
此來江南,除了最主要的正事之外,還需瞭解南唐的朝政軍備,經濟民生,這種事情,不上街看看,怎麼能知道呢?
“這……”
韓熙載還在遲疑,皇甫繼續已經搶先道:“宋使初到南唐,在我國肆意走動恐怕不妥。”
“皇甫將軍此話怎講?”趙錚臉色一變,厲聲道:“什麼叫不能在你國隨意走動?這國雖然是唐國,可天下卻是大宋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官代表大宋皇帝陛下,試問有哪裡不能去?”
“你……”皇甫繼續想要發怒,卻被韓熙載阻攔了。
南唐是相對獨立的,但在名分大意上是奉宋朝爲正朔的,連年號都用的是趙匡胤的“建隆”。仔細說起來,唐國只是宋朝的一個附屬國,上國天使到訪地方,焉有不能巡視的道理?
“既然貴使有意遊覽,請便就是了,老夫派人爲貴使引導。”
“不必了!”趙錚擺手道:“自己出門,隨意看看就是了。”
韓熙載道:“趙少卿人生地不熟,恐怕多有不便,再者,這安全……也無保障!”
“本官是路癡嗎?金陵的治安很差嗎?”趙錚並不領情。
兩句反問,頓時讓韓熙載有些噎着了,不過在他生氣之前,李從嘉已經先生氣了。
宋使年輕氣盛,也忒不客氣了,李從嘉臉色陰沉,擺手道:“好了,既然趙少卿想要獨自出行,隨他就是了,只是千萬小心,可不要迷路。”
“有勞鄭王掛念!”
望江亭迎接時相談甚歡,轉眼在禮賓院便言語不和,雖不至於不歡而散,氣氛卻多少有些尷尬。
李從嘉和韓熙載鬱悶地走了,皇甫繼勳更是怒氣衝衝,看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趙錚不由輕輕一笑。
可鴻臚寺丞董仲彥的表情卻有幾分緊張,甚至有些不悅,小聲道:“少卿,初到江南,禮儀不可廢,行事還是客氣一些爲好。”
“客氣?”趙錚反問道:“大內都虞侯(趙光義)沒告訴你,禮儀不可廢,上國威儀更不可失嗎?”
“是……可是……”
董仲彥還要在說什麼,趙錚卻擺手道:“董大人,多慮了,本官自有分寸……本官要夜遊金陵,你去嗎?”
“呃……”此刻的董仲彥當真有些看不慣趙少卿,可是官大一級壓死人,臨走之時,趙光義特別有交代,他就更不好多說什麼了。唯有痛心疾首地暗歎一聲,但願不要鬧出亂子來。
“少卿去吧,一路舟車勞頓,下官想要休息!”
“嗯!”趙錚應了一聲便離開了,他現在算是明白了,爲什麼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董仲彥還只是個鴻臚寺丞。即便是沒有自己橫插一腳,他估計也當不上鴻臚少卿,更不要妄想鴻臚寺卿了。讓這樣的人掌管鴻臚寺,大宋對外邦交情況堪憂啊!
之所以態度突然變得不友好,那自然是有原因的,這是坐馬車從江邊進城時想明白的。趙匡胤的那兩句囑咐其實很有門道,禮儀不可廢,一方面是說在禮儀上不可出了差錯,不能讓大宋蒙羞;另一方面也是客氣的意思,禮待南唐。
可後面一句是“不可失了上國威儀”,哪一句纔是重點?並非強調某一句,趙匡胤實際想告訴使團,把握好“度”。
這是宋朝建國之後,第一次大規模出使南唐,使者的態度和表現很重要。如果太客氣,南唐人會覺得宋國軟弱,畢竟當初將他們打怕的是後周,是周世宗柴榮。雖然趙匡胤也率軍參戰,驍勇無比,但當時的身份只是將軍,對南唐的威懾力有限。
大宋建國才幾個月時,並未與南唐交戰,也沒有在南唐面前表露實力,南唐人未必心悅誠服,至少心中的畏懼會少一些。
此時,宋使如果客客氣氣,那就顯得沒有底氣,更容易助長南唐人不服氣的心思,他們的反抗之心也會越發的蠢蠢欲動。
展示上國威儀沒錯,卻也不能太過分,尤其是不能從根本上刺激南唐,否則他們會立即反抗。此番來江南的目的是什麼?不正是想辦法阻止南唐出兵,破壞他們與李重進的合作嗎?自然不能弄巧成拙了。
在馬車上,趙錚想了很久,這個“度”該如何把握?沒有一個標準答案,但小事上可以稍微蠻橫,哪怕是南唐人不爽也沒有關係,傲慢從來就是大國使節的特權。
但是大事上,必須慎重,以免刺激南唐君臣。今日的舉動,其實也算是一個試探,看看南唐人的反應,以及接受程度,現在心裡多少有點數了。
不得不說,皇帝趙匡胤的囑咐,模棱兩可,卻也很高明。最終是給自己出了個難題,想要把握好,可並不容易啊!
也罷,先不管那麼多了,金陵乃是六朝金粉之地,秦淮河軟紅十丈,風花雪月,不去見識見識怎麼行呢?
還俗不足一月的小和尚,不,現在應該稱呼趙公子,出門了,往秦淮河而去,據說是去尋花問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