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了一下油燈下的旋鈕,快被燒光的燈芯被放出來一小節,燈光閃爍了一下,又亮了起來。
就着重又亮起的油燈燈光,章惇仔細地看着剛剛送來的軍情急報。
當然是好消息。
章惇剛剛訓斥過不成器的兒子,煩悶的心情此刻在捷報中變得愉悅起來。
出征日本的海軍早在半個月前,就傳回攻克太宰府——也就是遼國所稱的萬勝州——的消息。三萬來自中國的大軍,此刻正橫掃名爲九州的大島。
半個月來,隨着幾艘高速通訊船傳回來的是一個接一個的勝利。
新式的多桅帆船,其細窄的船身能減少水阻,其尖削內凹的船艏更擅長破浪,風向合適的時候,連艏桅在內的大小六根桅杆上二十二面帆一齊張起,船隻便宛如在海面上飛行。能在旬日之內,將日本島上的軍情戰報送抵本土。
在九州島上駐守遼軍軟弱的抵抗失敗之後,再沒有什麼軍事力量能夠拖延一下中國大軍前進的腳步。
今日大敗三萬,明日陣斬千五,再一日又斬首三千,破城拔城的捷報從來沒有停止過。
章惇很清楚這些捷報之中多有水分。把前五天戰報的記錄彙總起來,斬獲真虜首級已然是戰前偵獲島上駐守遼軍數量的三倍,擊敗的數量更是多達遼方總兵力的十倍。
按張璪在都堂會議上的說法,日本傳回的戰報就像是溼手巾,擰上一把還不夠,得擰上兩把三把,裡面的水分才能去掉七七八八。
章惇手中的兩份捷報,戰鬥時間間隔兩天,送抵京師倒是同時。分別是攻下了一座和兩座城池,清剿殘存遼軍兩千餘人,打個折扣,也不知有沒有三四百。
章惇知道,日本的城就相當於大宋邊境上設立的寨堡,完全軍事化,沒有工農商事的空間。據說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還是木製。在遼國併吞日本之後,這些遍佈倭國的城寨幾乎都被廢棄了,只留下了幾處要津爲城。九州島上只有一港城,一州城。但自登陸,被攻下的城池都有十七八了。
當日本島還是在倭國朝廷統治之下的時候,日本島的核心處是在本州島的平原上,但遼國併吞日本之後,爲了離本土更近一點,治所則放在了九州島上。又爲了根除倭人的反抗,島上的所有城寨基本上都被廢棄、毀壞。真不知這十七八座城堡由幾座有收穫。
官軍攻下了太宰府之後,日本島上已經沒有大的城池可供遼軍依託了。而官軍又能夠依靠戰艦在日本島上任何一處沿海平原登陸,只要控制了平原地帶,剩下的遼人即使逃進山裡,也只有餓死或變成野人兩個選擇了。
此番在島上指揮作戰的主帥向良並非宿將,也非良將,不過是因爲姓向而得以充任。作爲執掌兵權的外戚,才幹比昔年的高遵裕要遜色許多。才具平庸四個字對他並不算是貶低的評價。用他爲帥,不過是因爲日本島上交戰雙方實力相差過於懸殊,而向良也在海軍中統領陸師多年,不變臨陣換帥。
加之向良本身一直是以保守著稱,都堂正看重他這一點——以他手下的兵力,只要不行險,可以輕鬆將遼軍推平。
章惇事前都沒想到他這愚魯之輩還有這一等謊報軍功的本事。如今軍律森嚴,遠勝以往,敢於謊報軍功、殺良冒功者越來越少,即使有,也不會太過分。如向良這般誇張到過火,已是多少時日沒有見到過了。
此事論理當要嚴懲,不過眼下大軍遠在海外,只要勝利實打實,對於謊報戰功之類的事,在倭國之役結束前,都堂並不打算追究。
至於戰後,章惇脣角微微一抽,無聲冷笑。可就到算總賬的時候了。有這些事在,韓岡也保不住太后的這位族叔。
當然韓岡到時候也不可能會保他。敗軍之將秋後算賬自然容易,但闢土服遠的將帥得勝歸朝後,最多也只能讓他領了大宅美田去養老。以向良的行事做派,韓岡那邊肯定同樣是想着讓向良早些回去養老,不要再丟人現眼了。
章惇脣角的冷笑又化爲極短暫的一聲感嘆。
即使主帥貪鄙庸碌如此,卻也依然影響不到官軍獲取勝利。官軍輕取敵寇自是好事,但英雄碌碌,豎子成名,則分外讓人感到遺憾。
能讓此輩庸人得意,九州島上中國大軍勝利的趨勢絲毫不虛,還真的都要多謝遼國之前對日本島的入侵。
“當真要多謝耶律隆了。”
今天早些時候,在軍器監的試驗場地淡色的硝煙中,章惇就帶着愉悅的心情,與韓岡等幾位一同參觀新式燧發火槍試射的同僚說着同樣的話。
現在心情低落了些許,而感慨還在。
日本島上抵抗乏力,主要原因與其說是官軍能征善戰,還不如說是分封日本的遼國貴胄的貪婪和無能,更有耶律隆屠光日本上層,使得遼人難以將殘存倭人編戶齊民,只能將之當作騾馬驅使,致使無法大舉擴充兵力——最早也最有名的將奴隸組織起來作戰的那位,已經在鹿臺上作法自斃。自此之後,幾乎少有將奴隸組織出來作戰的例子。日本島上也沒有一家貴胄會訓練奴隸,組成軍隊。在官軍登陸之前,島上只有只有爲數很少的遼軍和爲數更少的新附軍。
遼國的大軍清洗了倭國的上層,據說在倭國國都平安京被燒燬後,自倭王以下,倭國朝廷與城俱滅。
地方上的豪族,投降的被集合成軍,去攻打那些不肯降順的孑遺。在倭國子民和土地給遼國的貴胄們瓜分乾淨之前,倭國的官宦、大族就已蕩然無存。到最後,日本三島上,就只剩下說契丹語的貴胄,以及說倭語的奴隸,缺乏中間的聯絡者,使得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兩個階層根本無法進行正常溝通。在遼人眼中,這些說着稀奇古怪語言的倭人,跟哞哞叫的牛、咩咩叫的羊,一樣都是無法進行交流,因而也就被當成了牛羊來使用。
日本島上多地震,多火山,還有天生的湯池。火山能把大地內芯的礦藏都噴出來,金銀銅之類的貴重金屬礦,在日本島上,可以說遍地都是。不過這些礦山終究是有限的,只有少數遼國貴胄的土地下面,埋藏着這些價值高昂的礦藏,大部分的貴人產業,只有人和地。
地皮沒人會賣,說不準什麼時候就發現了金礦,但發賣名下倭奴,那就沒有任何法律上的問題。對中國的奴隸貿易在日本島上成了最火熱的貿易。倭人往往整個村子整個村子的被捕捉。年紀大的賣不掉直接就被處死,年輕力壯的送上奴隸船,賣入中國的絲織廠,年紀小的則是被帶走豢養起來。即使不願賣去中國,也可以賣去擁有礦山的同胞那裡,那些貴人名下的人口,大多已經送進了礦山中,只能對外求購新的礦工。
遼人滅倭不及十載,日本島上的人口已經缺乏到了許多耕地因爲沒有足夠的人來耕作的地步,最後不得不改造成了養牛馬羊的牧場。而這些牲畜,最後還是會賣去中國商人在日本島上的萬勝州、安東州等幾個大港口中開辦的工廠,被製造成鹹肉幹,賣回到中國。
沒有足夠的可以被訓練、能驅用的人口,也沒有足夠多的守軍。且遼國水師根本無法與中國海軍對抗。遼國艦隊已經被堵在遼東的幾個港口中不敢出頭,全憑藉港口上的炮臺來保護。如此海軍,如何支援日本?在外海被海軍封鎖的情況下,短時間內最多也只有少量援軍能偷渡登島,日本島上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
日本戰事已不須多慮。章惇也早已將視線放到了更遠的地方。
在兩份捷報上用硃筆各畫了一個押記,表示已閱,章惇拿起隨之同來的另一份請求爲一義卒旌表的奏報——上面說此人爲救三名同袍而付出了自己的性命——着重寫了優加撫卹四個字。
放下筆,章惇再拿起下一份奏章。
按照預定的計劃,登陸的官軍將在九州島上度過一個冬天,等到明年春暖花開,再繼續向東進攻。爭取在下一個冬天到來之前,將契丹人從日本島上徹底清除乾淨。
不過對九州島的進攻十分順利,官軍受到的損失微乎其微,遠遠低於戰前的預計。可見遼國並沒有提防官軍會在河北河東之外,另闢戰場從日本下手。
但若是在九州島停留上三個月,遼國就能反應過來了。儘管有海軍封鎖高麗和日本之間的海路,但遼國從東京道出發,渡過北海,照樣能夠抵達日本本島。
幾千裡的北海,就憑出征日本的聯合艦隊的幾十艘船,自是封鎖不住。有一個冬天的時間,遼國零打碎敲的還是能夠將幾千上萬的士兵送上島。這樣一來,明年就要面對強大了許多的敵人,說不定就有失敗的可能,至少損失會比現在要大許多。
因而乘勝追擊的提議,也就順理成章地出現。
章惇的面前,就擺了這樣的一份請戰書,以主帥向良的名義,請求都堂同意繼續向東進攻。希望在攻下九州島之後,能夠繼續向東以四國島爲跳板,攻向日本本島。先攻下南部的平原地帶,等到來年開春,繼續向北方的北海沿岸進攻。
章惇端起茶盞,在嫋嫋熱氣中凝神沉思。
向良在請戰書中的說法還是有些道理。日本多山,只有沿海纔有平陸。氣候被中部的山脈分割。日本南部的冬天並不算冷,甚至都很少下雪。而平原也大多在南方。以日本南部的氣候狀況,即使是在冬天出兵,也不會影響到官軍的戰鬥力,反而能夠速戰速決,減低對國家財計的消耗。
這一場戰爭,比預期的要順利許多。事前安排的預算,一開始唯恐不夠,戰爭初期,僅僅半年的經費,就一直開列到一千萬貫之多——當年攻打交趾,前後兩年的時間,直接花在戰事上的費用,也才三百萬貫多一點。儘管如今軍中,維持一個士兵的開支,比過去要花掉多一倍的錢,但僅僅是半年的開支就達到一千萬貫,這也是一個極爲恐怖的數字了。
幸而現在看來,東征一役,大概花不掉那麼多錢了,可能能省下兩三百萬貫的樣子。
成本減少了,收益自然就多了。
拿下了日本,幾千萬貫戰爭國債還賬有了着落,作爲抵押的鹽稅也用不着動用了——第一次的大借款,只准備發售到第五期,總數五千萬貫。看起來多,但只要把日本分了差不多就能把賬還清了。章惇手下的一位負責財計的幕僚甚至說,只要日本的礦山和鐵路的開發權,就足以還債了。
再直接用日本島上的土地犒賞參戰官兵,一進一出,完全都不用動用國庫。朝廷財計安排起來也輕鬆了許多。
之前一段時間,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戶房預算房被都堂逼着做一個看得過去的預算表,一個個咬着筆桿子將稿紙撕了又寫,寫了又撕,連日窩在房裡,臉色白得像鬼。等到朝廷開始發行戰爭國債,他們終於是回過氣來,總算像人了。
之前發行國債時的一點反對聲,終於可以閉嘴了。既然朝廷過去能利用商人來爲邊境駐軍運送糧草,既然朝廷能夠允許以絹粟捐官,既然朝廷能夠撲賣酒坊、渡口,既然朝廷能夠將集鎮包稅給民家,那麼向民間借錢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至於日後的隱憂,對朝廷以後濫發國債的擔心,章惇能夠理解,但現在都過不去,考慮日後做什麼?更何況,按照自然學會的說法,中國不過佔據了大地的百分之一,域外還有無窮無盡的土地。到時候用域外的土地還賬就好了。在已知的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能夠與中國匹敵,而如己即將滅亡的遼國,已經是其中最強的一個了。何須擔心?
日本。
章惇輕抿了一口熱茶。茶水中的滋味彷彿也充滿了讓人欣慰的成分。
戰爭就該這樣能夠帶來豐厚的紅利。
這可是能抵得上兩三個福建路的地了。福建八分是山,一分是水,只有一分是田地。日本山也多,卻也多不到八成。日本島雖說貧瘠,良田也不多,三天兩頭地震,還有火山,可怎麼說也在福建之上。按照韓岡轉述自然學會的估算,那裡至少能養活一兩千萬人。本身還有各種礦藏,金銀銅和硫磺,都是價值鉅萬。
接下來就應該算一下,日本的土地和礦山值多少錢了,然後作爲還賬的依據。
不知道過年前能不能弄得好。反正只是初步估算,精細的測算,還得等到拿下日本,派出專業的隊伍去對整個日本進行測繪。
當然,現在就可以派人去測繪九州島了。
不管怎麼說,借款給朝廷,都是純賺的。手中有着萬貫債券,即使拿不到礦山、港口,也能拿到上萬畝田地,而且是阡陌相連的整地。
京畿附近,即使是章惇,都置辦不到一片幅員上萬畝的田地,不僅僅覺得花太多錢買地花得冤枉,也因爲京畿的土地,都是零零碎碎的,想要拼湊成整塊,章惇出面都辦不到。但是在日本,這樣大的一片土地,輕而易舉就能夠拿下來,而且不用花費太多,京畿一畝上田要賣上幾貫十幾貫,廣南就只有一兩貫了,而南洋,因爲疾疫過多,十畝生地才一兩貫。日本那裡價格應該在廣南和南洋之間,絕不會比廣南更貴。
而且土地上面一般還能附贈一兩個村莊。當然不會有居民,他們早就被賣到了江南——章惇也並不想看到日本島上日後還留有過多的倭人存在。從開發南洋的經驗上看,不清除掉土地的原主人,種植園就會頻繁地受到威脅,當地也很難穩定下來——但他們留下的房屋,只要稍微修繕一下,南洋來的奴工就能夠住進安定的茅草屋中。
隻日本就能抵得上幾千萬貫,還能多落下許多。高麗的價碼不會比日本少多少。而遼國,五京道哪一道都要比日本加高麗都更有價值,以整個遼國作抵押,能發行多少國債?
國債……章惇忽的心中一動,西邊的亂子結束了沒有?
“相公。”
一名管事恰此時輕步走進章惇的書房。
章惇頭微擡,“說。”
“西邊商會裡面的確是有點亂了。馮四的處置難服人心,劉公權,岑永之,何金,李正臣今日午後就聚在劉公權家中後園密商。還有一人,身份尚未查明。”
“嗯。”
停了許久,擡了一下手,管家衝着章惇的背影行了一禮,靜靜地退了出去。
“呵呵。”孤寂無人的小屋中,章惇低聲冷笑,喑啞的笑聲壓在喉間,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聽得到,“自尋死路。”
二十餘年的交情,章惇對韓岡的瞭解,可以說是這世界上最多的幾個人之一。放棄內部調解,讓矛盾爆發出來,那就意味着韓岡想要解決問題了。
韓岡的手段,章惇一向是佩服的。既然韓岡有所準備,那麼雍秦商會內部的問題可就不成問題了。想要趁機渾水摸魚,怕是要丟掉手腳才能脫身了。
只可惜熱鬧也看不成了。
看熱鬧不怕事大,在這件事上,處在看客位置上的章惇,稍微覺得有些遺憾。
不過想想對面掌控者的身份,也就不覺得能有多少熱鬧能看。
韓岡豈會給人嘲笑的機會?
章惇輕聲喟嘆,他再瞭解韓岡不過了。
兒子方纔的建議,他沒踢上兩腳就算好了。韓岡此等性格,貿然挑釁最蠢不過,要不然就一棒子打死,要不然就不要開罪,佔點小便宜,之後呢?尤其是韓岡尚未離任的現在。受傷的猛獸最是兇狠,即將離任的韓岡,爲了維護自己的權勢,只會比受傷猛獸更加兇狠。
手段只是其次,即使韓岡行事狠厲,也不過讓人畏,不足以讓人敬,更不會讓人歎服。
更讓人驚歎的,是韓岡的學識,見識。
他越是瞭解,就越是疑惑。那些萬里之外的風物,韓岡是從何而知?
大地是球形,可以說是從日常的觀察中發現。地球兩極有半年白晝半年黑夜,也可以說由低緯度的晝夜變化中推導而得。
一切成果都可以說成是韓岡的智慧結晶。章惇早年對韓岡的看法,也只是一代學派的開山之祖,未來可能躋身文廟,伴於先聖之側,受後世士人供奉。隨着自然格物之學的更加深入,別開一家,凌壓先聖。
但是,南方新洲陸的發現卻完全推翻了章惇過去對韓岡的判斷。
《九域遊記》根本就是韓岡的手筆,之後幾本以嚴謹著稱的遊記小說,不管署名作者爲何人,其中的大綱都是韓岡所擬,那本《南行記》,兩個主角西門慶和武松——兩人都出自於《九域遊記》,整部《南行記》,其實就是從《九域》中的一個小片段擴充闡發而來——不打不相識,最後一同登船前往赤道之南的這一段,甚至是章惇親眼在韓岡的書齋中看到的。
而南方新洲陸,過去幾千年都沒有人去過,章惇算是博覽羣書,也從來沒有在任何書籍中發現過。甚至連赤道,過去都沒有人跨越過,而《南行記》書中對赤道、大南洋的描述卻詳細到絕不可能是憑空杜撰而出。天下讀書人何其多也,如果哪本古籍中能找到,早就找出來了——山海經中,也只有附會出來的記錄,哪有韓岡在書裡說的那麼詳細精確。
因爲《南行記》的緣故,南方新洲陸被發現後直接被命名爲大洋洲,從大洋洲回來的船員,有很多人都認定了,作者就,當地土著狩獵時所用的形如曲尺的迴旋鏢,不是親眼所見,絕難描畫得出,而書中就有一段土著使用迴旋鏢狩獵的描寫。
其實在南方新洲陸被發現之前,韓岡所主導撰寫的幾部遊記小說,就已經在很多地方的描寫上,一步步的加深了章惇的疑惑,等到南方新洲陸的發現,疑惑才如此順利的轉變成認定。
像那《飛船上的四十天》中所描寫的崑崙洲的風物,就跟《南行記》一樣,寫實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崑崙洲的崑崙奴,唐時就多見,傳奇中也有出場。如今皇宋是萬邦來朝,東京城中早十幾年就有崑崙奴的身影,福建商會裡面更是大半人家都有蓄養,章惇家也有,只是覺得不中看纔沒有放在宰相府中。《飛船上的四十天》中描寫崑崙奴,不缺映證。
但《飛船》一書上又有言,崑崙洲上大草原,獅羣是母獅狩獵,雄獅護巢。雖是書中主角經歷,卻還是作者自身的見識。本以爲是小說家言,有人自崑崙歸,所述見聞卻證明是事實。
西域本有獅。禁苑中獅十餘頭,皆出自西域。舊日也有員外郎(園外狼)不如園中獅的笑話。但西域的獅子已極爲稀少,難以成羣,皇宋統有西域十餘年,也不過又添了五六頭而已,其習性更是無從得知。足可證書中崑崙獅的習性絕非化自西域之獅。
再如眼有淚痕的獵豹,雌雄皆有長牙的大象,長頸長腿的鉅鹿,巨口暴牙身形如牛的河馬,全都是出於小說,而不見於文牘之中。卻又與事實完全相合。
章惇家中掌握了大半海貿,名下商船遠出天竺、天方、崑崙,更組織過多支探險隊,深入不毛,方纔得知些許詳情。且《飛船》一書,成書甚早,章家商船遠行崑崙,甚至都是拿着此書當做參考來尋路。
對此,章惇曾旁敲側擊,亦曾正面追問,而韓岡則只推說是少年時聽人傳說。
且不說韓岡少年時僻居西北,從何與海外之人接觸,只說這遠方軼事,除了韓岡竟沒有其他人聽聞,這與仙人點化又有何區別?
《九域遊記》,《南行記》,《北海遊》,《蓬萊錄》,加上《飛船》,只要翻開其中任何一本,都要爲作者淵博到讓人瞠目的地理見聞,而驚歎不已。不是仙人點化,與鬼神無關,那就真的是韓岡本身的能力了。
“聖人不行而知”,莊子所言,正好給了韓岡身上諸多疑點一個充分合理的解釋。
但這所謂的合理,卻又是讓韓岡變成了聖人,比起神仙弟子的說法,更加荒誕和誇張了。
不論是神佛還是聖人,與之打交道,多謹慎都不爲過。沒有百分之一萬的把握,就不要與之爲敵。
韓岡可不是累累若喪家之狗的先聖。先聖是奔走諸國、兜售其術而未果,屢屢爲羣氓、氓隸所欺,而韓岡,早早的就已經把天下都改變了。
沒有韓岡的遊記熱傳於世,哪裡會有那麼多探險家駕駛着海船揚帆出海,前往陌生的地域去探索?多少少年被書中繪聲繪色的描寫所吸引,立志要遠行海外,發現那些還未有人知的財富和寶藏。
而開拓海外,擁有新式海船四千餘艘,佔據了大宋海上運輸八成份額的福建商會,永遠都能獲得收益中的最大一份。
韓岡要讓中國子民放眼世界,這完全符合章惇的利益。
所以,爲何要與其爲敵?
所以火箭的事,章惇更不會在意。不過是個書上的火箭,還當真能勾連呂惠卿?
沒兵沒將的呂惠卿,對京城的影響力,甚至比不上率軍把守宣德門的守將。即使韓岡與他勾連起來,難道還能將他推到宰相位置上,韓岡手底下的人怎麼可能心服。簡直是笑話了。
想想,章惇就吩咐下去,“去請十三官人來。”
片刻之後,門外傳話,“相公,會首來了。”
“讓他進來。”
門外的聲音讓章惇略略擡起頭,對章恂的稱呼則讓他有些彆扭。
會首。
作爲章惇的兄弟,宰相最信任的親人,章恂早就有了一個官身,太常寺太祝雖不是高官,卻已經是京官序列。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福建商會的會首。出門在外,沒有章官人、章太祝,只有章會首。但宰相府中,過去太祝、會首都沒人叫,只會以排行稱,直到近日。
自來國人重官,有個官銜就要掛在頭上。地位高一點,就是家裡的僕婢,都是隻叫官稱,官人、員外、待制、學士、相公。出門逛街,到處員外、大官人的不絕於耳。過去商人們,只要發達了,就少不了就要拿出幾百貫、一千石捐一個官職。儘管納粟官只是有個“官”字,接不到什麼實職差遣,但是被人叫一聲官人,總是聽得更舒坦點。只是近年來,這風氣就漸漸改變了。
如今民間會社蜂起,有名的如賽馬、齊雲,有錢的如福建、雍秦,都是規模龐大,勢力高遠,在其中能做到會首、副會首、理事,跺跺腳,一羣官兒都要趕過來奉承,有了這會首、理事的頭銜,卻是連“官”字都變得輕了。
而造成改變的最關鍵的一擊,則是秋天時因天下馬會引發的一場公案。
天下馬會,並不是京師賽馬總會,或是各地賽馬會那樣,舉行比賽、發行馬票,只是全國大小一百二十多家賽馬會集合起來,大家坐在一起,談一談,互通一下有無的組織。
趙世將雖是從京師賽馬總會的會首位置上退下來了,但依然是賽馬行業赫赫有名的老行尊,天下馬會趕在秋後大賽開始前舉行第一次會議,在會議上便公推趙世將爲總會首。
重陽時趙世將四處發名帖,帖子上堂而皇之地將天下馬會總會首的頭銜放在最前面,跟在後面的纔是開府儀同三司、議政、判大宗正寺等一系列的官方頭銜。
這簡直無法無天!
幾個年輕的言官立刻揪着他罵了一通,可最後人家還是照舊,反倒是言官們偃旗息鼓,彷彿之前的事根本不存在,倒是讓朝中頗是猜測了一番到底是哪位相公發了話。
不管發話的宰相是哪一位,以及爲何發話,趙世將的名帖立刻就在京師中出了名。會首也一下子在市井中成了比官人、員外都高一等的尊稱。
連帶着宰相府中都受到了影響。會首、會首叫的,讓章惇都聽得漸漸習慣了。
福建商會的會首重新回到章惇的書房中,章惇擡起頭,“來了?”
章恂稍稍躬了躬身,“兄長有何吩咐?”
章惇指着身旁的交椅,“坐下來說。”
章惇避開了章持,又將章恂召回來,想要問什麼,章恂心中也有些底。
“二哥身邊人夠不夠?”章恂剛剛坐下,章惇忽然就問道。
章惇要說的話題,章恂猜到了,但問的問題卻他的出乎意料。章恂連忙道,“小弟早安排了婁十五聽候使喚,他手下有三條船,兩百人。船員都是積年的老水手,走慣風浪的。二郎那邊可是有什麼說法?”
“寫倒是寫了。”章惇笑着搖搖頭,說起自家有點出息的兒子,章惇與其他父親都是差不多的表情,“仔細看一看,卻都是自吹自擂。”
章恂笑道,“小弟倒是聽說二郎在軍中頗立了不少功勳,又是一路大捷,結交了不少朋友,又是再如何誇耀,都不能算是自吹自擂。”
章援現在就在日本,九州島上,與數萬大軍同在一處。
之前朝廷決定兵發日本,章援便多次或委婉或直接地向章惇請求,去海軍做“監軍”——雖然絕不會當真給出監軍的頭銜,但宰相家嫡子以任何職位隨軍出征,本身就意味着代替宰相監察軍中。
章惇並不需要章援監察,他在海軍中有足夠的耳目,但章援若是能夠在軍中得到足夠的鍛鍊,作爲一個父親,章惇還是很樂於看到這一點的。
韓岡家的嫡長子,也是一個愛自作聰明的紈絝。耶律乙辛進攻河北的時候,他硬是逼着王厚在保州城外設立防線,卻沒想到遼軍在天門寨就被堵住了。但聽說他鬧過這個笑話之後,就認認真真地在制置使司裡做事了。而且在河北軍中人緣很不錯。
看到了韓家子的情況,章惇稍作考慮,也答應了章援的請求。
看章援最近的來信,他在軍中與人結交,很是交了不少朋友。根據暗探回報,章援也的確沒有擺宰相家衙內的譜,禮賢下士的姿態做得十足,的確結交了不少可用的將校。
聽到章恂也如此說,章惇臉上的線條也更加柔和了,“二哥算是有了點出息,不過大哥就不行了。”
次子已經有了些長進,而長子卻還是那副不着三四的模樣,是不是放他出京城去,找個能磨鍊人的地方,好好歷練幾年。
“我想着,讓大哥出去歷練一段時間。十三你看哪裡合適一點?”
章惇像着一個普通父親一般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