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前,從豐州被党項奪佔開始,朝堂上的氣氛一天冷過一天。到了今日,交趾兵圍邕州的消息傳來,崇政殿中的溫度已經降到了冰點以下。
皇城中的任何一座宮室,只要天子駕臨,夏天就會放置冰塊,冬天則要升起炭火,讓天子在御榻上坐得舒心。從鶴型香爐中飄散出來縷縷香菸,繚繞在樑柱間,讓天子所在的每一座宮闕,都宛如天上仙宮一般。
但韓岡覺得這殿中的溫度還是夠冷的,而且冷清,儘管人數比平常要多了好幾倍。
今日的崇政殿,不再僅僅是五六宰輔加上兩制班的十餘重臣,而是擴大到了侍制一級,加上幾個重要的且有關軍事的監司主官,會聚一堂,共同討論如今要面對的問題。
不過相對於迫在眉睫的緊急軍情,難以區分的責任,借題發揮的臣僚,以及憤怒的天子,這個纔是更棘手的問題。
趙頊看着滿朝文武,雷霆怒意在眼中匯聚,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燒。
誰能告訴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北面有敵,南面有敵,國中還有內患,而天上的警兆纔過去不久,爲何一時間出了這麼多亂子?哪件事都讓人焦頭爛額,現在卻一起堆到了面前。
北面的戰火是自己主動挑起的,趙頊不會爲此事而秋後算賬。但事情拖到契丹人都牽扯進來,趙頊又怎麼可能不上火?
也就是在豐州陷落後的半個月,西夏就派人上京,說是要拿豐州換羅兀。
趙頊一聽,好懸都沒忍住將那名渾身帶着羊騷味的使節下旨趕出宮去。不就是仗着遼國已經站在了他們的身後嗎?只要遼國還沒有正式地傳遞國書,趙頊可以完全不加理會。以爲拿下區區一個豐州,就能逼他就範,未免太小瞧他這位大宋天子。
至少在當時,趙頊還認爲豐州很快就能奪回來,運氣好一點,說不定銀、夏之地也一併到手。所以就把西夏使節晾在了城西的都亭西驛,不去理會。
但緊接着傳來的消息,就是種諤攻打銀夏不成,只保住了控扼山口的賞逋嶺寨;然後是河東的軍情,麟府路加上太原府總計接近三萬的收復豐州的大軍,因車輛不足,難以越過積雪深重的山道,被阻於古長城一線;接着又有淮南、江東告急,說是因旱蝗而流民生,且已現盜賊,懇請將當於今冬發送京城的六十萬石糧秣留於本路賑濟;最後一擊來自於南方,交趾入寇,欽州、廉州接連失陷。
隨着這些不利的消息從朝堂上傳出去,西夏使節報出來的條件便改成了用豐州交換綏德城。
對,不再是換羅兀城,而是換綏德!
換綏德?這是天大的笑話。一旦綏德還回去,羅兀城當然也保不住,連同橫山南麓全都丟了回去。從他登基後的這些年來,在鄜延路的進取開拓,全都化爲了泡影。
如果這時候開價依然是羅兀城,趙頊說不定真的換了。但如此獅子大開口,身爲大宋天子他也難以忍受,直接就命人將這位會見風漲價的西夏“奸商”強送出境,甚至連會否將豐州送與契丹,都不去多考慮了。
可是昨日西夏使臣剛走,契丹賀正旦的使節也到了。而且來的是趙頊最不想看到的蕭禧。當初幾次作爲使節來索要土地,蕭禧的一張看似敦厚的笑臉,趙頊看得就是咬牙切齒。
蕭禧帶來了遼主對太皇太后的問候,同時敦促大宋與西夏兩家罷兵。依照澶淵之盟,遼主耶律洪基是趙頊名義上的叔叔,而他又將女兒嫁給了夏主秉常,是西夏的國丈。以長輩的身份勸說子侄們不要鬧了,這倒是名正言順的。
只不過這層親戚關係,僅僅存在於國書中,並沒有人放在心上。耶律洪基用來勸說趙頊放棄對西夏開戰的,並不是國書或是蕭禧的嘴皮子,而是在西京道的兵力調動,讓太原府連夜送金牌告急抵京。
而且讓趙頊痛心疾首的事還不止如此。兩日前,皇五子趙僩夭折在襁褓中。好不容易他趙頊的子嗣才增加到兩人,這時候又只剩三子趙俊一個了。
內憂外患,沉重的擔子壓在趙頊的肩頭,讓他一時間甚至覺得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而下面的臣子仍舊在爭吵,吵得他頭疼欲裂。
“交趾小國,自李日尊時起,便疏於朝貢。朝廷念其國小人寡,加以優容。豈料其梟獍之心,不感朝廷恩德,反而干犯天威,凌犯中國。當選良將,起大軍,破其城、滅其國,俘其太后、國主,執於陛前問罪!”
這是剛剛入京詣闕的一名侍制在興奮地叫囂着戰爭,但說的話跟沒說一樣。哪個不知道要對交趾興兵報復,關鍵是怎麼做!是緩是急,又是該調哪裡的兵將,還有交趾入寇的責任又該由誰來負,這些纔是爭論的要點。吼兩句倒是容易,想在天子面前掙個好印象,也不是這麼做的。
所以呂惠卿很是嫌惡地瞥了一眼,“調兵遣將,膺懲南蠻,這是應有之理,可當務之急,乃是速調兵馬,救援邕州。”
“廣西與京城相距數千裡,遠隔重山。京中接到戰報,立發信時,就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月。如今在京中點集兵馬,選派良將,再快也還要一個月,緩不濟急。兵法有云,趨百里而爭利則厥上將軍。有五嶺阻隔,不論從哪路調兵,又何止千里之遙?如今的當務之急,不在救援,而在於如何收拾後事,讓賊人不敢復窺中國。”
吳充反駁着呂惠卿。又向趙頊道:“陛下。沈起、劉彝貪於邊功,接連生事,方致今日之變。臣請陛下將之重責,以儆效尤,並選派精密毅重者替劉彝而任桂州,屬之方面,付以便宜,並命其選舉部下文武將吏。其本路職司官,朝廷爲之遴選,令其協力從事,招集戶口,各安本業。待情觀便,臨事制宜。再發禁軍南下,並令募本土丁壯,分屯緣邊城寨,使之足以保守要害,更可相於救赴。則賊不敢復窺於內!”
“吳樞密。軍情如火,豈能耽擱時日!”呂惠卿厲聲說道,“交賊慾壑難填,不論邕州是否可保,王師不至,賊人絕不會收手。王師南下越遲,賊人肆虐越久。廣西萬千生民,樞密都打算放棄了嗎?”
“彗星出於軫宿,此天傳警訊。若是早做防備,豈有廣西黎庶今日之慘狀?!”
聽聽,一下子就轉回到爭論這是誰的責任上去了!
趙頊聽得心中發恨,直咬着牙。這祖傳的異論相攪,跟他要改變的祖宗之法一樣,都是臨到大事便出亂子。
“如果要救援邕州,當可從荊湖調兵。”韓岡站了出來,在趙頊憤怒爆發之前,說出了他的意見。這其實是他與章惇昨日商定後的意見,“舊歲爲定荊南,荊湖南路兵甲皆足。如今荊南平復,潭州的駐軍能南調者當爲數不少。”
韓岡說着就瞥了一眼章惇。
章惇上前一步:“李信、劉仲武皆爲良將,潭州守軍亦頗多經歷戰事的銳卒。”頓了一頓,又補充道,“且荊南爲瘴癘之地,從此路調兵南下,不虞多病傷軍。”
潭州是荊湖南路的治所,當初章惇領軍平定荊南山蠻,就是調發了潭州守軍爲主力,不過核心則還是從陝西調去的一批將校士卒。如今這些人,一部分回了陝西,一部分被調往他處,但剩下的也爲數不少。其中李信、劉仲武都已經飛黃騰達,依靠在荊南的幾年戰事,皆升到了都監一級。也都是名震南國的新一代名將。
韓岡、章惇兩人一搭一唱,一看就知道他們私下裡已經有了默契。
趙頊覺得這個意見還不錯,荊湖兩路本來就是南方的戰略中心,依靠長江和漢江、湘江這些支流的水路交通,向東趨江南;向西溯巴蜀;北上漢江可至襄陽,進而入中原腹地;南下更可憑籍湘江、靈渠和灕水,而至桂州。依靠歷經戰事的精兵強將,當能給交趾人一個好看。
但立刻有人出來反對:“荊南新定,正需強兵良將鎮守,豈能隨意調離?”
殿上衆人看過去,竟然是蔡挺在說話。這是怎麼回事?疑雲叢生,而蔡挺則繼續道,“荊南新復之土,若無重兵鎮守,荊蠻之中當有反覆。若被其探知廣西交兵,起兵呼應,南方必生大亂!”
被人懷疑起自己的功業,章惇立刻反駁:“豈可因未興之變,不救已生之災?!且荊南之地經由王師掃平,又得陛下垂恩,山蠻早已臣服,豈有再叛之理。”
“江東今歲荐饑,前日諸州皆報饑民做過。而江西如今亦告飢餒,若事出萬一……潭州駐軍尚可急趨江西!”
馮京的發言很平靜,但趙頊聽到之後,心臟便一陣陣地抽緊。
四面邊聲連角起,而國中又似乎是烽煙遍地。什麼時候,他的天下,竟然變成了如此動盪?